榆中城头,谢艾眉头紧皱。
城中守军固然坚信谢艾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但谢艾自己心里清楚,桓熙并非麻秋,而是能够被视为旗鼓相当的对手。
此时,一骑向城头奔来,将佐问道:
“是否要下令放箭?”
谢艾摇头道:
“且观其来意。”
骑卒见城墙上并没有箭矢射来,壮着胆子,又靠近了些,来到城下,他仰望城头,高声喊道:
“大将军知道张祚想要加害福禄伯,特意远道而来,阻止福禄伯北上,并非兴兵犯境,今日诚邀福禄伯出城一叙!”
骑卒喊了三遍,这才打马而回。
城头上的众人听得清楚,都望向了谢艾,无不动容。
谁也想不到,桓熙率兵北上,不是为了攻打榆中,只是想要阻止谢艾前往武威。
而谢艾更是深受感动,他吩咐道:
“为我备马。”
生在凉州,谢艾又怎么可能真的不会骑马。
将佐们没有阻拦,但提议希望谢艾能够带上护卫随行,以防万一。
谢艾摇头道:
“桓公待我以诚,必然不会加害。”
毕竟桓熙真要害他,断然不会急匆匆的赶来,将谢艾留在榆中。
榆中城门缓缓打开,谢艾单骑出城。
权翼为桓熙指着前方策马而来之人,介绍道:
“主公,此人就是谢艾。”
谢艾并没有穿戎装,冬衣外边套着一身白色的孝服。
桓熙正要出阵相迎,众将纷纷阻拦,希望他能以自身安危为重,桓熙拗不过众人,只得让权翼代替自己迎接谢艾。
权翼策马上前,与谢艾道出桓熙的苦衷,希望谢艾能与自己入阵相见。
谢艾点头道: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就是应有之理。
“桓公不远千里自长安而来,我又怎会在意多走几步。”
权翼大喜,赶忙引着谢艾入阵。
桓熙看着他越走越近,面容越发清晰,不由感慨:
“真儒将也。”
而谢艾也在注视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桓熙,心中赞道:
“真英雄也。”
虽然他们彼此仰慕许久,但这确实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尚有一段距离,桓熙便朗声笑道:
“想要与福禄伯见上一面,着实不易。”
谢艾近前,翻身下马向桓熙行礼:
“凉州谢艾,拜见桓公。”
桓熙亦翻下马背,将他扶起道:
“福禄伯无需多礼,桓某可一直在盼望着你呀。”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谢艾动容道:
“公务在身,不敢擅离职守,未能早日与桓公相见。”
桓熙点点头,问道:
“我听人说,福禄伯准备前往武威?”
谢艾没有隐瞒,坦诚道:
“吾主相召,自当成行。”
桓熙的脸色板了起来,说道:
“这定然是出自张祚之意,福禄伯为何还要前往?
“你有匡扶天下的才能,岂可授首一独夫。”
谢艾长叹道:
“好教桓公知晓,先主待我恩遇深厚,谢艾不敢生有二心,此行虽无生还可能,但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让凉州百姓认清奸佞。”
“糊涂!”
桓熙训斥道:
“在我看来,你若是去了武威,那才是不忠不义之举!”
谢艾愕然。
桓熙继续斥责道:
“张祚之所以不敢加害张重华的子嗣,正是因为还有你谢艾在!
“如今张祚秽乱宫闱,欺凌幼主,你更应该高举义旗,联络忠义之士,与你共同讨贼,怎可轻言放弃!
“你若被害,张祚肆无忌惮,必会自立为凉州之主!
“其人凶狠毒辣,又怎会养虎为患,张曜灵、张玄靓定会遭其毒手!
“莫非你就是这样回报张重华的恩情!
“九泉之下,你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旧主!”
谢艾惭愧,无言以对。
可实际上,谢艾之所以甘愿赴死,正是因为有桓熙三万步骑在侧,不愿举起义旗,引起前凉内乱。
桓熙能够明白对方的顾虑,他当头棒喝道:
“谢艾!对你有知遇之恩者,张重华也,而非张氏!
“你当真想要为了保住张氏基业,而使张重华的子嗣遭遇厄难!”
谢艾猛然惊醒,他肃容问道:
“桓公若得凉州,将会如何安置先主子嗣?”
桓熙正色道:
“如何对待张曜灵、张玄靓,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福禄伯若是能为我尽心竭力,我必能使他们安享富贵,子子孙孙,无穷尽矣。”
这是桓熙给谢艾的最后机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答应,自己再是爱惜人才,喜爱忠义之士,也必须将他除去。
谢艾没有犹豫,他当即拜倒在雪地上,说道:
“桓公不弃,艾愿效犬马之劳,只求桓公能为旧主照顾子嗣,使其香火不绝。”
桓熙大喜,他扶起谢艾,笑道:
“今日能得子秀(谢艾字),夺取凉州,指日可待!”
众人闻言,无不大笑。
包括此前曾对谢艾不识抬举而感到不满的将佐,比如邓遐。
世人皆爱忠义之人,愿意与他为伍,尤其是得知谢艾此前甘愿赴死,谁又不为他的忠义而感动。
“还请主公稍候,艾这就为主公献上城池。”
谢艾拜别桓熙,单马回到榆中。
城中将佐纷纷围拢上来,都想要知道谢艾究竟与桓熙交谈了些什么。
谢艾对众人道:
“桓公,当世之明主,我已投之。
“诸君倘若愿意与我一同辅佐桓公,请随我往南门拜谒。
“不愿归附者,亦不强求,请走北门离开。”
将佐们没人离开,纷纷高呼:
“我等愿随福禄伯侍奉桓公!”
他们本就是仰慕谢艾而聚集在他的麾下,同样不耻张祚的行为,如今谢艾愿择明主而事,众人自是满心欢喜。
许久,在桓熙的注视之下,榆中城门再度打开,谢艾统率只着冬衣,不带甲仗的守军鱼贯而出,为桓熙献上了城池。
桓熙对着身旁的权翼笑道:
“谢艾已降,至于张祚,不过奴仆下才,我视之如豚犬!”
随即,领军进驻榆中城,又分派兵力接管金城郡剩余的金城、白土、浩亹、允街四县。
凉州八郡之一的金城郡就此易帜。
不久,落在后头的两万步卒也终于赶来榆中汇合,桓熙在榆中县发布檄文,将张祚的罪恶公诸于众,声言讨贼。
檄文传至武威,张祚惊恐不已,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谢艾果真引狼入室。
但张祚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他很快将谢艾定性为叛逆,勾结外贼,同时驳斥桓熙在檄文中对自己的指责。
张祚在武威周边集结了三万步骑,但并不准备主动进攻。
他很清楚,真要在正面会战自己怎么可能是桓熙、谢艾的对手。
尤其是谢艾,张祚可是亲眼见证了对方是如何将一众后赵大将当成经验宝宝来刷。
张祚与他的异姓兄弟赵长、尉缉等人商议道:
“桓熙、谢艾善于用兵,形势难以预测,为今之际,只得坚守城池,待桓熙粮尽退兵。”
尉缉闻言,献上一计:
“我听说苻健与桓熙有杀子之仇,兄长可以派遣使者经由漠南东出,说服苻健袭其身后,桓熙必定引兵回援。”
张祚大喜,当即遵照尉缉所言行事。
就在凉州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桓温的弹劾奏章也送到了建康。
台城,正殿。
满殿官员,噤若寒蝉。
桓温在奏疏中历数殷浩的罪状,声明,即使不杀殷浩,也得将他贬为庶人,发配边远之地。
如果只是针对殷浩,众人也无需恐惧,但桓温声称将率五万步骑东出勤王,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在殷浩北伐失败后,虽然逃回来了三万余人,但这些受到过惊吓的溃兵,没有一段时间来抚平心理创伤,难堪大用。
朝廷哪还有力量去抵抗桓温顺流而下。
此时桓温已经进军夏口,就在群臣六神无主的时候,王坦之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愿意作为使者说服桓温罢兵。
司马昱大喜,先请褚太后下诏,将殷浩贬为庶人,流放东阳郡信安县(今浙江衢州),希望能够平息桓温的怒火。
又亲自将王坦之送出建康,临别之际,执手相告:
“晋室安危,皆系于此行,盼君努力。”
王坦之正色道:
“卑职必使晋室社稷危而复安,不负大王之托。”
......
王坦之是在江州豫章郡拜谒的桓温。
旧人重逢,王坦之恭敬行礼,桓温面色平静道:
“文度此行,可是要为深源(殷浩)作说客?”
王坦之回答道:
“大将军有所不知,太后已经下诏,将深源废为庶人,远配信安。”
桓温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又怎么会就此满足,他冷哼道:
“北方纷乱,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老夫常怀北伐之志,可朝廷始终不许,料想,从中作梗之辈,并非殷浩一人。”
王坦之闻言,反问道:
“此前姚襄幡然悔悟,上表请罪,太后体谅他被殷浩迫害,已经下诏宽赦。
“建康周边如今并无贼寇,敢问大将军东出,究竟是要勤王,还是兴兵犯阙?”
桓温勃然大怒:
“数年积累,毁于一旦,三万将士,尸横遍野,皆是殷浩与姚襄的罪过!
“如今殷浩被远配,而姚襄又岂能轻纵!”
王坦之并不惊慌,他从容道:
“既如此,还请大将军移师江北,讨伐姚襄。”
桓温哑然,他这一次只是为了逼迫朝廷,为自己更多捞取权力与好处,而不是真的要与姚襄在淮南决一死战。
当然,姚襄早晚都要收拾,却不是现在。
实际上,王坦之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主动请求担任使者,前来与桓温谈判。
王坦之见桓温语塞,继续道:
“大将军若能退兵,王某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为大将军请督交、广二州军事。”
桓温摇头道:
“老夫无意交、广,但愿身兼江州刺史、扬州牧,都督中外诸军事。”
王坦之脸色大变,江州是防御西藩的门户,而扬州更是京畿所在,怎能轻易让给桓氏,尤其是扬州牧一职,万万不能许他。
更别提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北伐的步骑虽然折损过半,但江东水军犹在,也正是有这支水军的威胁,姚襄才不敢冒然渡江。
王坦之当然不可能答应这些条件,他愤然道:
“如此,大将军尽可长驱直入,我等也只能引羌人渡江勤王!”
面对王坦之破罐子破摔,桓温迟疑了。
实际上,现在的桓温,早就不是当年在桓熙、袁乔的怂恿之下,敢于统率一万精兵灭国的伐蜀英雄。
如今家大业大,桓温想赢又怕输,顾虑也就多了。
原时空中,桓温第一次北伐,长安近在眼前,他却在灞上徘徊,屯兵不前,未曾不是因为这种心理。
当然,他也清楚,王坦之只是在危言耸听,真要敢引姚襄渡江,无论是谁,必将承担千载骂名。
但投鼠忌器之下,桓温也终于改变了条件:
“江州刺史,加督交、广二州军事,朝廷今后不得干涉西藩军事,你回去告诉会稽王,如果愿意答应,老夫就此罢兵。
“如若不愿,尽可引羌人渡江,老夫与姚襄在建康城外一决雌雄。”
如果只是交州、广州的兵权,王坦之可以代为许诺,毕竟现在的岭南地区开发程度并不高,并非东晋的核心区域。
而朝廷今后不得干涉桓熙的军事行动,这同样可以答应,毕竟在殷浩被流配之后,朝中目前已经没有人能对抗桓温。
但江州刺史的归属并非王坦之能够做主。
江州地处荆州与扬州之间,下辖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武昌、桂阳、安城等十郡。
若被荆州控制,西藩可以直接威胁到建康。
若被江东控制,荆州方镇也将受制于朝廷。
桓温此前数次企图出兵北伐,却被朝廷召回,之所以不敢不遵号令,就是害怕自己北上之后,朝廷以此为由,从江州出兵,袭取荆州。
只要江州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心腹镇守,桓温今后也不会再被朝廷约束。
这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正是为了夺取江州,剪除朝廷对荆州的威胁,从此如蛟龙入海,再也不受羁绊。
毕竟桓温也没有失心疯,因为殷浩北伐失败,就真的兴兵犯阙,进攻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