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彻底放下了压力的他,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桓熙唤来权翼,询问道:
“昨夜可有事情发生?”
权翼强忍着哈欠道:
“回禀梁公,昨夜营中无事,只不过鲜卑将士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陆续有数十人病倒,好在症状不算严重,只是腹泻而已。
“另外,在黄昏时,哨骑来报,有数万步骑进入虞军大营,微臣猜测,应该是前天夜里佯装是要伏击我军援兵的那支军队。”
桓熙微微颔首,僵持到现在,双方有多少兵力,基本是明牌在打,晋阳方面在派遣李威率领七万将士南下以后,已经是捉襟见肘。
除非苻坚班师,否则苟太后不可能再为情郎增派援军。
此前桓熙不知道李威的踪迹,还让他紧张了好一会,好在最终无惊无险地退回了营寨。
如今李威的去向已经不再重要,桓熙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所关注的是河西鲜卑中,有将士患病的问题。
“陇右与河东相隔数千里,将士水土不服实属正常,不过,小心无大错,子良,你安排那些患病的将士前往解县休养,注意隔离,免得在军中闹出疫病。”
相较于敌人的刀枪,看不见、摸不着的疫病却要可怕许多。
关于东汉末年的那场赤壁之战,就有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曹军瘟疫横行,士卒饥疫,死者大半,曹操不得已烧船自退。
桓熙说着,继续道:
“提醒朱序,禁止鲜卑将士饮用生水。”
权翼领命,他问道:
“梁公可还有事情要吩咐?”
桓熙稍作沉思,摇头道:
“你先办着,等我记起再说。”
权翼拱手道:
“下官告退。”
待权翼走出帅帐,谢玄这才端着餐盘进来。
桓熙昨日正午入睡,一直睡到现在,错过了午膳、晚膳,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
此时闻到早膳的香气,不由食指大动,桓熙戏谑道:
“阿羯,你若是再不来,我只怕是要饿昏过去。”
谢玄跟随姐夫也有一段时间,对他的性子也算了如指掌,因此并不惊讶。
“离开扬州时,阿姊千叮万嘱,让我照料姊夫的饮食起居。
“昨夜我见姊夫睡得台沉,不敢惊扰。
“今早姊夫醒来,又急着与权中书议事,我只得在帐外等候。”
谢玄说着,将早膳奉上。
没有外人,桓熙也不再乎吃相,不一会的功夫,就将早饭扒拉干净。
桓熙放下碗筷,拿起一块布,随意擦了擦嘴,起身道:
“阿羯,随我出去走走。”
说罢,桓熙也不管谢玄答不答应,大步而行,谢玄赶忙跟了上去。
桓熙先去的是伤兵营,昨天的战斗,慕容恪虽然未能重创梁军,但桓熙军中,受伤的将士倒是不在少数,足足有一千多人。
这些伤患,大部分都是杨安麾下的关陇突骑。
“梁公来了!”
“梁公来看我们了!”
桓熙刚一现身,伤兵营立即就热闹了起来。
显然,桓熙的出现让伤员们都很兴奋。
桓熙见有些重伤的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赶忙制止道:
“都躺下!都躺下!无需见礼,免得将伤口崩开了。”
桓熙说着,让军医引路,找到伤势最重之人,那人已经奄奄一息,眼瞅着进气没有出气多,只怕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军营介绍道:
“他是杨将军(杨安)的部下,身被五创,原本是给他止住了血,但昨夜突发高热,直到现在身体还是滚烫,一直没有退下去。”
说着,军医解开这名将士一处伤口的绷带,只见伤口已经发脓溃烂。
“这是一处箭伤,敌军应该是淬了金汁。”
桓熙点点头,这又不是春秋时期,打仗可不讲礼,两军对阵,无所不用其极。
所谓金汁,便是粪便,制作成本低,而且满是细菌,给箭头淬上金汁,一旦射中人,极易伤口感染,害了性命。
桓熙蹲下身子,问向面前濒死的将士: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虽然烧了一整晚,但是并没有将脑袋烧糊涂,他虚弱地答道:
“回禀梁公,我叫张顺。”
桓熙又问道:
“你家中还有哪些人?”
张顺如实道:
“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妻儿。”
说着,张顺略带着恐惧,问道:
“梁公,我是要死了吗?”
桓熙沉默许久,道:
“张顺,你还有什么话想要留给妻儿?”
“原来我真的要死了。”
张顺喃喃道,说着,他看向桓熙,甚至伸手拽住了桓熙的衣袖,谢玄、沈赤黔等人见状,正要护主,却被桓熙阻止:
“昨日临敌,他为我奋不顾身,今日又怎会害我!都退下!”
亲卫们只得收刀入鞘。
张顺抓着桓熙的衣袖不放,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件事情:
“梁公,你昨日的许诺,可还作数?”
桓熙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周围的伤兵们,又重新看向张顺,认真道:
“我为梁国之主,君无戏言。”
张顺闻言,放开了桓熙的衣袖,他脸上浮现红晕,桓熙知道,这可与娇羞无关。
“烦请梁公给我那妻子带句话,她可以改嫁,但不许将阿虎改姓。”
桓熙知道,阿虎必定是张顺的儿子。
“你且放心,你用性命挣来的赏赐,都会留给阿虎。
“我向你保证,阿虎绝不会改姓,今后逢年过节,家家户户祭祖的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那块冷猪肉。”
张顺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
“有梁公这句话,我就不担心了。”
桓熙站起身来,对着周围的伤兵们,说道:
“我桓熙发誓,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流血牺牲,你们应得的赏赐,都会如数奉上,各级官员、将领,若敢贪墨,自桓某以下,杀无赦!”
伤兵们闻言,无不山呼万岁。
而张顺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好想回家看看...’
这是张顺死前最后的念头。
当然,没有人在意他想些什么,像张顺这样的小人物,一场战斗下来,只是伤亡里的数字而已。
除了他的家人、好友,谁又会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