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整个文宴已到末段,章华台内气氛却更加热烈。
台下百官围着几名书生交杯举酒,特别是许尧臣那边,一群武将把他围的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原本三人如今却只有周炟与仲博两人。
周炟轻咬一下嘴唇后,询问国师:“尊上不告而别了?”
“老臣神识感应,尊上却已不在汴安城中。”仲博望着天边。
周炟又问:“尊上以前居然认识那文尧臣,国师你如何看待此事?”
“尊上参加文宴,应该只是为了看下文尧臣的才情,看完便起身离去,想来已无牵挂很是放心。”仲博回答,而后继续说道,“他俩认识还真是出人意料,其实今早我知道此事,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师尊算出许尧臣的未来,是因为其接触尊上后导致的,而非他本身才情使然。”
“现在呢。”
“是我多虑,文尧臣这把利剑,陛下如今可以用了。”
“那朕要封他什么官职?”
“巡使!”
仲博早有计划,此时脱口而出,“尊上的中医学推进,必然会有阻碍,我们需要人巡查全国各地,收集信息,处理问题,他许尧臣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巡使?”周炟摸着胡须沉吟。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抬起头眼神全是惊讶:“国师让其游历诸府,还有个目的,是想让他熟悉大乾的各府各县?”
“不错。”
“国师想要......退位?!”
“大乾支持尊上,未来大概率就要面对三教,我师尊是文庙陪侍圣贤,我便不能当这国师,否则会引众怒,大乾便站不住天下大义。”
“......”周炟沉默良久,而后起身一拜,“大乾欠国师多矣。”
......
离汴安已是千里的青山间。
易宁双手拢袖,如同一名富家翁,行于山间小道。
他对着前方童钱喊道:“劳逸结合,快睡了吧。”
“我打完这套五禽戏就睡觉。”童钱表情专注,每当她练拳背书之时,都是这般,一丝不苟。
易宁不再劝说,而后嘴中念叨起文宴中许尧臣做的诗句。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壮甚睢阳守,冤哉马邑屠。”
月光穿过山间,打在两人一牛的身上,大乾的尊上,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汴安城。
昨日文宴确实精彩。
毕竟是大乾国师精挑细选的未来种子,又怎会有滥竽充数之辈。
平日私下这些人还会行那阿谀奉承之事,但一到比拼胸中文学之时,却都不谦让半步。
哪怕如今都知许尧臣认识大乾尊上。
科考主要考诗赋、贴经、经意、策问。
其实诗词一道对于科举之类的考核来说,只是加分小道。
大乾国最需要的,还是精通策问一道的读书人。
所以,这次文宴才子需要展示的也是策问,原本计划是由易宁出题,只是易宁听后连忙摆手。
让他治病救人什么的还行,至于外交内政还是算了。
最后就变为仲博拟题,才子状元们一一上来答题,每人题目都不一样。
有的是问大乾百姓吃喝问题,有的是问关于周边小国处理问题。
每一人在沉思片刻后,都答得头头是道,引得周炟脸上泛起笑容,台下百官不断点头。
许尧臣是最后一個出场的,仲博的问题非常尖锐:“除开顶尖战力,如何应对边关战役?”
如果换之前的许尧臣可能还会犹豫,在心中反复思量哪个答案最好。
但如今,许尧臣心念通达,瞬间便知自己本心答案是什么,直接朗朗而谈,明明他没去过边关,却说得头头是道。
听得身后武将们拍手叫好,兵部尚书甚至从纳戒中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易宁并未多言,甚至没有参与打分,只是脸庞带笑,看着许尧臣自信模样。
最后,这名朝阳府书生,以一首请战诗作为结尾,表达心中志向,引得全场掌声雷动,也就刚才易宁朗读的那首。
“师父,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走?”
童钱打完拳桩,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易宁回答:“大乾北是我的起点,戈壁在西,中部为汴安,因此还有东、南两处让我们选择。”
“走南边的话就要横穿承天国,我与国师有过约定,阴阳家大能不出,我便不现。”易宁接着说道,“所以按我如今身份,不适合去承天国疆土,如此这般便向东行去吧。”
“东?一直走吗?走到哪去呀?”
“东边海角,菩弥圣山。”
“那要走多久啊。”
“很久,很久。”
“那师父为什么不学刚才那样,嗖一下便飞好远。”
“那是终点,但过程其实也很重要,人闲车马慢,路遥星亦辞,慢慢来,好戏都在烟火里。”
......
天地不过是飘摇的旅行。
昼夜不过是光阴的门户。
光阴很瘦,手指捧得再紧,也能从指缝中溜走。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五年时光一晃而过。
出大乾边境,再往东走,是各个小国,它们被天下人称为北东诸国。
这些国家小的还没朝阳府地界大,大的也不过一个北境大小。
可能也是因为太小,实力不足,这里反而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乱,一个个国家结盟,百姓安居,过得清贫却也舒适。
......
北东诸国,芈悦国。
此国疆域皆是丘陵地貌,地表有山却不高,形态起伏和缓。
如今正是秋季,金黄成为这片天地的主色。
一条蜿蜒小溪沿着耕田一路远去,溪水潺潺水中青苔飘浮,不时有小虾一蹿而过。
有一男一女带着一只水牛自远处走来。
水牛身上满是灰土,看到前方溪流眼眸放光,天生亲水的它“哞”了一声,脚步加快,带头领路。
男子一身白袍,白色头发披肩,笑容恬静,负手前行。
在他身边的姑娘大概桃李之年,个子不高,只到男子肩膀。
姑娘穿着一身黑色纱衣,腰间别着一根枯黄柳条,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阳光打在她的皮肤上,反射出健康的光泽。
时不时会有一丝精气在其身上流转,赫然是雄魄境武夫,也就相当于观海境修士。
而观海境在这北东诸国,已能成为一国支柱的存在,受全国恭颂。
他们正是从大乾一路行来的易宁等人。
“亭午等我!”
童钱喊道,脚步飞快向水牛跑去,中途要是有什么东西导致她脚步踉跄,其体内武夫之力就会迅速运转,将身体重新回归平衡。
因此,在易宁眼中,童钱仿若常人一般,除了她那紧闭的双目。
五年来,他们经历了很多,从女孩长为亭亭玉立的姑娘便能看出。
只是可惜,童钱小时候营养没跟上,导致个子并没要窜多少,这让姑娘每每想起都气得腮帮子鼓鼓。
在她的世界观来看,个子高等于强壮就等于安全感,小时候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她,非常想长高。
这几年,遇到很多人,借宿在很多百姓家中,也救了许许多多的人,体内功德池水已然填满坑洼,只待积累成河床。
岁月悠悠,师徒二人踩着人间烟火,细品红尘。
这其中让易宁记忆最为犹新的,却是刚离开汴安没几日,与徒弟的一次吵架。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也是唯一一次童钱没有听他的话。
而吵架的原因,却是易宁想为童钱恢复视力,结果被当时还是女孩的徒弟,严肃拒绝。
童钱的理由很简单,睁开眼后肯定没有一直当瞎子的潜力大,她说过要保护师父,所以绝对不可以恢复视力。
女孩说地坚决,没有一丝回转余地。
易宁却不同意,争论中,嘴巴一乱说出不需要对方保护的话。
将童钱弄得眼泪滚滚,怎么止也止不住。
这一哭,才让易宁知道伤害了对方的自尊心,感叹自己情商还是不够。
待对方哭完,他与童钱好好地谈了一次心。
那一次,他才知道从汴安出来后,女孩心中压力有多大。
一开始童钱以为师父是个普通人,她成长起来就能保护师父,可汴安一行,孩子便知道自己师父有多么厉害。
童家村邻里经常跪拜的皇帝大人,居然要对师父行晚辈礼,师父还成了一国尊上,所以那日在未央宫院内,童钱才会反复询问易宁,尊上是什么。
最后她得到的答案是,师父实力很强很强。
这一发现,童钱又开心,又难过。
开心是师父厉害,以后就不会被坏人伤到。
难过也很简单,自己想要保护师父的目标,似乎更难了,很难很难。
但童钱没有放弃这个目标,她暗自给自己加油,将压力与难过藏在心中。
所以易宁说要为她开眼,她才不同意。
从此之后,易宁便不再劝说童钱恢复视力一事,有武夫根基在,她日常起居也没啥问题。
想着想着,易宁来到溪边。
亭午整个牛身都没入溪水之中,翻滚嬉戏,水花溅起,越过田埂打湿耕田,将田间冰裂的泥土侵湿。
童钱用手掬水,洗脸喝水,感知到易宁走来,她问道:“师父,我现在算大人了吗?”
易宁亦是蹲下身子捧水,摇头回答:“不算。”
“那怎么才算呢?”
“等你上面没比你更大的,你就是大人了。”
“可是师父一直比童钱大诶。”
“所以在师父眼中,你永远都不是大人。”
童钱沉默一下,而后飞快跳到易宁背上:“师父背。”
“你是大姑娘了,被别人看到会嫁不出去的,下来。”易宁故作严厉。
“就不。”童钱摇晃着脑袋,武夫修为让她扒得很稳,像只张了吸盘的八爪鱼。
易宁伸手去扳,姑娘反而勒得更紧。
童钱心中拿捏着尺度,盘算师父多久就会生气,正准备见好就收,松开手时,却发现自家师父停止了扳扯。
“师父,怎么了?”童钱赶忙跳下身来,小声询问。
易宁眉头紧蹙,看着小溪边一亩亩干裂的耕田,沉声说道:“有些不对!”
耕田就是百姓的生命,这个年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良田荒废?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