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灯照耀下,芙蓉院里竹影婆娑,平整蜿蜒小路旁一潭清池里朵朵水芙蓉盛开,夜风吹来摇摇曳曳平添几分意趣。
院落整体以反季节阵法维系,景致如江南水乡般清丽可人。
四九寒风刮进这里变得温润,却让一颗热血上头的脑袋清醒了些,秦衡多疑天性也散发开来。
倒是跟着寒哥见过一次玉芙蓉也通报过姓名,可匆匆一面话也没说几句就走了。
江南第一名妓阅人无数,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朱紫贵胄没见过,何至于来敲了次门就名帖留下、银票退回、盛情邀请入内私会。
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秦衡暗自摇头。
明日是阴是晴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还是心里有数的。
想到此处脚步也慢了些,院中景致也变得有些扑朔迷离起来,心下疑惑之意更甚。
来到堂下,小丫鬟换鞋,秦衡也跟着换鞋。
推开障子门进入堂中,偌大厅堂里陈设素雅,空余十几张围圈小案几。
这便是价码炒到千两纹银的芙蓉院茶座了。
围圈茶座对面的出水芙蓉苏绣屏风下则是一个半尺高、丈余宽、两丈余长的小舞台。
玉芙蓉色艺双绝,诗词歌赋、琴瑟箫笛无一不精,据说歌舞更是绝妙。
小舞台就是留给花魁表演的地方。
然而厅堂虽大空无一人,玉芙蓉并没在这里。
“我家姑娘在内室等公子。”前面小丫鬟回头一笑,脚步不减。
秦衡微微皱眉,心中疑虑更甚。
堂中相会是一码事,室中相会又是一码事。
内室就是姑娘家的闺房了。
京城风月场的规矩进姑娘的内室闺房倒不见得一定发生什么,可也是极为明显的亲近之意,距离入幕之宾也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是常来的恩客直接穿堂入室也没什么,可自己哪里跟玉芙蓉有这般交情?
礼部尚书大人来了也不过坐在此堂中,玉芙蓉陪着饮了盏茶抚了一曲琴已是给足了面子。
自己这一来就内室私会了?
传出去怕不是会惊掉一地下巴,李督帅大人只怕也冷了脸。
饶是秦衡心思伶俐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得跟着小丫鬟绕过后堂屏风。
出后门走上一座小小木桥,桥下清流潺潺游过几尾锦鲤。
过桥便是一道门,小丫鬟已挑起纱帘。
秦衡进屋,绕过出水芙蓉苏绣屏风的时候抬眼看去,只一眼就令让心神为之摇晃,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屋中,玉芙蓉正起身迎过来。
上次见面时美人有恙懒梳妆,素颜模样已让他记忆尤新。
今日再见面,玉芙蓉淡妆素抹一袭盛装,乍一看只有十四五岁模样的玉颜愈发娇艳鲜嫩,如清水芙蓉般妩媚可人,一身淡粉色贴身袄裙更把远看成岭侧成峰的风流身段勾勒的如梦如画,杨柳轻摆间平添万分娇柔风情。
秦衡心头猛地跳动几下,自持着站住了脚,不觉间已心脏砰砰跳。
今日细看下才发现此女有种天然媚态,不妖冶、不做作,如山间小溪般澄澈,如旷野繁花般藏拙,初赏浑然不觉,次赏余音绕梁,再赏已是风情万种媚入骨髓。
正所谓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
若无心,春山烂漫空余恨。
若有意,明月何时不照人。
秦衡已有些看呆了。
“奴家见过秦公子。”玉芙蓉走到近前屈膝一福。
“……。”
秦衡如梦初醒般慌忙抱拳回礼,“玉姑娘厚爱,在下不敢当。”
一双明媚眼波飘过来目中含笑。
秦衡已额头微微冒汗,忽然觉着十万两也不虚此行。
这时两名侍女已提着食盒进屋,八仙桌摆上四碟小菜两壶酒,放好两杯两碟两双筷子,而后屈膝退下。
“公子请坐。”玉芙蓉粉面微红,手中红梅傲雪锦绣团扇轻摆让座。
秦衡受宠若惊,矜持着落座暗自掐了下大腿。
疼痛感让嘭嘭乱跳的心安稳了几分。
与玉芙蓉内室对饮值多少银子?
不好说。
十万两必是值了。
这个座位若是公开拍卖的话,只怕二十万两也挡不住。
对面,玉芙蓉已端起白玉酒壶斟酒,俯身之下显出胸前一抹雪白,一对尚且无人攀爬的雪山更显壮阔。
秦衡忙稍稍侧脸,只暗自把那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风情记在心中。
也没有看到玉芙蓉暗自抿嘴一笑。
两杯酒斟满,“公子请。”
玉芙蓉双手捧杯。
“姑娘请。”秦衡举杯遥敬。
二人共饮一杯。
秦衡放下酒杯咬牙暗自定了定神,抬眼看过去笑道:“玉姑娘如此盛情令在下受宠若惊,能穿堂入室与姑娘对饮只怕羡煞神仙了,过了此夜,在下不知会多了多少情敌。”
玉芙蓉掩口一笑,微微欠身道:“公子言重了,故作矜持而已,卖笑女子小伎俩不足挂齿,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玉姑娘客气了。”秦衡端起酒壶先给她满杯,而后再给自己斟酒,酒声潺潺中笑道:“在下今后怕是要常住京城,姑娘有事便打個招呼,在下必定亲力亲为。”
此言一出,对面美人儿娇媚笑容收拢。
身为名妓自然冰雪聪明,她听得出来,这话已不是礼貌寒暄而是在盘道了。
屋中稍稍一静,两人不再说话隔桌对视。
忽然间,玉芙蓉嫣然一笑媚态百生,“公子果然非常人,奴家没有看错人。”
这话意味有些深了。
“姑娘此话怎讲?”秦衡疑惑道。
“实不相瞒,上次公子来,奴家便已留意了。”
一双美眸稍稍偏移落在桌面上,玉芙蓉已显出三分羞意,贝齿轻咬了下朱唇,清丽娇美的声音也低了几分,“秦公子俊逸非凡温文尔雅,难得文雅中不失豪迈洒脱,从道一年多来奴家也算见人无数,如公子这般气度的男子却是少有,令奴家想不留意也做不到。”
“姑娘谬赞了,衡愧不敢当。”
嘴上说着谦虚的话,秦衡已不由自主稍稍挺起了胸膛,心绪也放松了几分便笑道:“说起上次,带我来的那位好兄弟英武不逊于我,其本人更是眼下风头最盛的镇抚司缇骑营统兵校尉,镇抚司顾大人的妻侄。”
他稍稍探身道,“说句不该说的话,虽不是风云楼的少主也差不多了,不如我把他也叫来如何?”
言语中已有试探之意。
玉芙蓉却哼了一声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不提你那位好兄弟也罢,易大少爷么;权势二字奴家见得多了,生平却最讨厌那等乖张顽劣的粗陋男子。”
“上次李副帮主求我,奴家初来乍到总不好驳了老先生的面子,只得强撑着见了一面;奴家虽是命苦之人,易大少爷那等粗陋之人再也不愿见了,这话当着他的面也敢说。”
说着翻了个妩媚的白眼,极尽可爱颜色。
秦衡微微扬起俊眉,心下暗自得意:寒兄,这次我可胜你一筹了!
心里得意嘴上不显,连连摆手,“姑娘言过了,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个粗人。”
“公子好坏。”
玉芙蓉却红了脸,螓首低垂似嗔似怒地飘过一眼秋波,娇羞之美让人赏心悦目。
秦衡有些错愕,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说了句荤口。
大家闺秀未必听得懂,即便听得懂也不会挑这个字眼,青楼女子不忌这个,看似嗔怪却是一种挑逗风情。
秦衡洒脱豪迈性情涌上来不由哈哈大笑,“姑娘是完璧之身,不懂粗人有粗人的好处。”
到底是黄花闺女开不得更多荤口玩笑,玉芙蓉羞恼地剜了他一眼,“公子再说这个,奴家便恼了!”
一张嫩白玉颜连带着雪白玉颈都红了,不觉间显出的媚研之态令人心神摇曳。
这般美景即便已逛遍京城八大楼的风月场新贵也有些受不住,秦衡大笑道:“我之过矣,在下自罚三杯谢罪!”
三杯酒下肚,他已疑虑尽消。
与易水寒一见如故关系好得不得了,不过都是青年俊彦内心里岂能没有比较之意。
不管是掰手腕小比还是正式切磋的大比都惜败于好兄弟,夺魁赛拿了多项魁首也不能让他释怀,如今被第一名妓青睐有加,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反而消了。
寒兄,对不住了。
这次可是我搬回了一城。
秦衡满心得意只自持着不想太过表露形迹。
这边,玉芙蓉已捧壶再次斟酒,随即捧杯道:“上次秦公子来,奴家身体抱恙不得陪公子饮酒,今日刚好补上,也算圆了奴家一份夙愿。”
清丽娇美的声音十分动听,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秦衡更加高兴,不仅调侃道:“能与姑娘共饮,我那好兄弟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拍桌子了。”
没办法,寒兄只适合与前胸挨刀、后背插箭的女子喝酒。
也把逗得玉芙蓉掩口娇笑,极研娇媚的眼波也愈发明亮起来。
两人再次共饮。
玉芙蓉提着袖子亲手给秦衡布菜,口中道:“不瞒公子,奴家自幼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实则厨之一道才是奴家最爱,下次公子若来提前打个招呼,奴家亲自下厨让公子尝个鲜。”
秦衡心中更喜不由笑道:“美人恩重如此,在下无以为报。”
这倒是真心话。
一万两敲门费也退了回来,给钱你又不要,总要有所表示。
当然,这位玉姑娘比自己更有钱,凭她身家只怕一般巨富之家也比不起。
玉芙蓉却歪了歪头,看不出是喜是怒地说道:“陇中秦家子都这般客气么,奴家一介飘零之人可受不起。”
秦衡却愣了,“你、知道……?”
“当然。”玉芙蓉俏皮一笑落座,“来玉京之前奴家有幸得齐家二公子齐君墨亲自送行,他提起过你,言语中颇为赞赏;不想来玉京之后第一次见人就见到了公子,奴家也是意外呢。”
原来如此。
身为秦家子的骄傲涌起,秦衡淡淡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怪不得如此厚待,原来她早已知道自己是秦家子,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奴家还知道。”玉芙蓉歪头一笑,嘴唇抿出少女的天真烂漫。
“玉姑娘还知道什么?”
“奴家还知道公子刚刚得了七大家内赛第一,对不对?”
“……!”
这下秦衡惊讶了。
外人极少知道无忧谷夺魁赛,千年来朝廷派观摩使也从不对外宣扬,平民百姓更不会听说。
三天前夺魁之事,一个青楼女子如何得知?
玉芙蓉得意晃了晃头也不隐瞒,“是姜少帮主告诉奴家的,她是奴家闺中密友。”
“噢。”
秦衡微微点头。
风云楼少帮主姜沫只闻其名没见过其人,不过他也知道那是顾大人的禁脔,只是家族密报中说此女容貌虽美却惯常一袭大红嫁衣残忍嗜杀,令人望而却步。
那般女子恐怕只有顾大人才降得住,却跟娇滴滴的一代名妓是闺中密友倒也稀奇。
秦衡主动斟酒,两人又喝了几杯。
对面佳人已是红云扑面犹如梅子雨般娇艳动人,言语间也愈发亲近了几分。
酒不醉人人自醉。
秦衡却品出另一番滋味来。
莫非……她有嫁入秦家之意?
秦衡自觉不是自作多情,而是把两次见面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得出的结论。
初次见面,她已知自己是陇中秦家的秦衡。
故此今日才破格退银票、收名帖、盛情款待、坦诚相告、频频示好。
那么问题来了。
拥趸众多的一代名妓不缺金、不缺银,为何要这样做?
秦衡左思右想只得出这一个结论。
她想找个好人家嫁了。
托付良人是青楼女子共同的夙愿,对于一介风月女子来说能够嫁入秦家哪怕只是个妾室也是祖坟冒青烟了。
想到这一点秦衡心头暗喜。
母亲就是青楼出身,他并不介意娶一位青楼女子为妻室,何况这是一位花中魁首,一位没有点亮桃花扇的清倌人,不涉及公车私用之腌臜事。
家族规矩也不限制这个,只是不能做妻只能做妾。
能娶这样一位美娇娘是个男人都会梦中笑醒。
不过……
秦衡定了定神,抓住话头试探道:“玉姑娘如此盛情款待在下,西五环的那位不会吃醋吧?”
话刚一出口,对面美人儿笑颜不再。
一张小脸儿已变得阴郁起来,片刻间愁云密布隐有雨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