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满街走的热闹尚未走远,大年三十的喧嚣已扑面而来,一大早就有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回荡在玉京城上空,昭示着一年最重要的节日已来临。
缕缕青烟伴随着顽童们的单纯笑声在微风里飘荡,红艳艳的鞭炮皮妆点着大街小巷,给大地也披上了一件过年新衣。
早上,东二环城。
琉璃大街上的车马行人虽不及昨日那么多,总有些忙碌的人赶在除夕夜前购买符灯,各家店铺的生意也不逊于昨日。
上午时分,客人终于散尽,荣符斋里的货架上也彻底空了。
侍女春芳打扫着前堂,徐掌柜也帮忙收拾,都盼着回家过年手脚也显得格外利落。
很快收拾干净,两人来到宁朵面前各自施礼,喜气洋洋地道一声:“给东家拜年!”
“过年好。”宁朵还礼,递出两个红包。
春芳拆开红包随即一声惊呼,一百两红彤彤银票仿佛凝聚了一整年的快乐。
“东家,婢子爱死你了!”
春芳不禁扑上去抱住宁朵开心大叫。
那边的徐掌柜虽不敢造次也笑得皱纹又深了几分。
再次告别,两人走出荣符斋,店门前彼此相视却都叹了口气。
看得出来小东家难得显出的可爱真容在强颜欢笑,实则心情很不好;其实自从小年儿后东家就一直闷闷不乐,到今天更是差极了。
是一个人过年的孤寂吗?
或许是。
不过徐掌柜和春芳都知道,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位大人好久没来荣符斋了。
一個女孩子孤苦伶仃的独自过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春芳没有感受过,不过只想想都想哭。
接触时间虽不长,徐掌柜和春芳已发自心底的喜欢这位小东家,这几天来也尽可能逗着小东家笑,然而强颜欢笑的滋味似乎更难受。
“顾大人也真是的。”
春芳恨恨地嘟囔着,“这么可爱的小情人哪里找?丢在这里就不管了,真是气死个人。”
徐掌柜到底是个中年人,摇头叹道:“顾大人哪里会缺女人。”
远的不说,满京城都知道风云楼少帮主姜沫就是顾淮的小情人,以顾淮的地位权柄以及俊美到令人发指的相貌,不为人知的情人只怕更多。
宁朵能排到第几位甚至说能不能排上号也是两说。
“唉。”
春芳和徐掌柜同声叹气,沿着空荡荡的琉璃大街走去,就连过年的喜悦心情也黯淡了几分。
可惜两人在顾府连下人也算不上、只是个雇工,即便有心替小东家说话也没能力操心家主与小情人的情感纠葛。
忽见一辆四架马车从街那头疾驰而来在空荡大街上显得极为显眼,看似普通的车厢不知为何有一点点眼熟。
两人不约而同盯着马车一直到回头,看到马车停在了荣符斋门口。
“顾大人来接东家啦!”
春芳一下子开心起来,仿佛要被接进顾府过年的人是自己一样。
徐掌柜也欣慰地笑了,真心替小东家高兴。
两人都站住了脚盯着那辆开门的马车,却见走下车门的是一位锦衣少女,回身与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推开了店门。
原来只是位顾客。
春芳刚刚扬起的笑脸立时掉了下来,徐掌柜也没了笑容。
两人相视摇头,没精打采地道了声“过年好”,各自分头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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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符斋里。
徐掌柜和春芳的身影从门外消失,店里也变得安静下来。
宁朵望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有些发愣。
当所有喧嚣一下子被抽走,当安静再一次笼罩了一切,她忽然想回到忙碌的早晨、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很远很远。
听听声音,听听别人说话或许能证明自己还在。
从十五岁起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她并不是一个害怕安静的女孩子,也不害怕孤独。
相反,安静与孤独会给她带来安全感。
哪怕每晚都会被如期降临的噩梦包裹住,每天早上都在泪流满面中醒来,她也不曾畏惧过。
一个人过年,她已经历了三次。
不觉着孤独反而感觉很好,只要有符箓和钱陪伴,哪里都可以是家。
然而此时此刻。
宁朵缓缓低头看着手指上的浅灰色储物指环,钱、有了,符箓、也在,却没有……家。
连影子也走了,不肯留下来过年。
父亲、母亲、师父、哥哥、姐姐、小妹,亲人们的身影一一在脑海中浮现,音容笑貌已变得模糊只留下一个淡淡轮廓,有一个人的样貌渐渐清晰起来。
他阴冷的笑,平静的笑,得意的笑,调侃的笑,色眯眯的笑……
都那么帅。
却不见。
“……坏大人。”
宁朵绷住了嘴,轻轻敲着柜台发出当当响声,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无非一个人过年而已。
‘挺好的!’
她用力点头似乎是想告诉谁。
伤感却不管不顾的推着她想冲进屋扑在床上大哭一场。
或许哭一场也好。
哭完炒四个菜,烫一壶酒,摆上两个碗两双筷子,假装他就在这里。
子夜时分顾府里的鞭炮应该很响很热闹,红袖姐、夫人、姜小姐围在他身边也应该笑的很欢快。
对了,那个灵秀如水的燕香泥小姐也会在。
热闹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可我在等。
一直等。
哪怕你永远不来。
泪水不知不觉已流下,宁朵慌忙擦去似乎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软弱;进屋、关上门、扑在床上,他就看不到了。
童颜少女稍稍扬起了头让自己显出几分坚强,也想让或许正看过来的他看到自己并不是很在意那种事。
转身走向里屋。
身后却传来店门声响。
‘是他来了!’
宁朵立刻转身。
却看到一位锦衣少女正走进门。
失落感坠的心狠狠一沉,宁东圆润婴儿肥小脸上的笑容不等绽放又收敛了起来,颔首道:“对不起,打烊了。”
锦衣少女却愣了愣随即惊喜叫道:“你是……宁朵姑娘?!听出你声音了,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呀!”
“嗯?”
宁朵这才意识到早起忘记了用易容符,也才认出了面前的锦衣少女。
“宁姑娘,我是香泥呀!”
燕香泥快步走过去牵起了宁朵的手,“不认得我啦?”
“原来是燕小姐!”
“不用那么客气呀,叫我名字就好啦。”
手被燕香泥牵着,宁朵看着面前的灵秀少女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原来……大人也没接她一起过年!
二女牵手相视微笑。
燕香泥顽皮的笔了笔,“我们一边高诶,宁姑娘几岁?”
“十八岁,马上十九岁了。”
“我也是诶……论一论大小吧,我是三月初八的生辰。”
“是吗,我三月初七!”
“也太巧了吧,我要叫你姐姐了。”
两个女孩子相互看着都笑了起来。
生辰只差一天的巧合让原本不多的疏离感变得更少了些。
“快进屋坐吧。”
宁朵牵着燕香泥进屋。
后堂小客厅里落座,宁朵边沏茶边道:“香泥怎么不在家过年?”
“太无聊了,一点也没意思。”
燕香泥自来熟,拿起案几上的虾仁酥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嚼着,“想着你会不会在店里所以就来了。”想起了什么忙用力点头道,“是大人让的呦,大人让我常来找你的。”
宁朵是大人的暗谍当然不能随意来,她在表达这是经过顾大人批准的。
“那太好了。”
宁朵放下茶杯坐在燕香泥身边,“我一个人都要闷死了。”
“一个人守在这里确实够闷的,要是我早就发疯了。”燕香泥有些心疼宁朵。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给大人当暗谍每天守着一家店铺,无聊程度只怕远远超过自己了。
宁朵眨了眨眼,不明白“守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燕香泥却懂了宁朵为什么不说话,这是有保密峻令,听说家族里的暗卫也是如此。
她不由笑着道:“没关系啦,我们是自己人。”
这句话宁朵听懂了。
都是大人的女人,当然是自己人了。
“朵儿姐姐有没有帮到大人呢?”燕香泥压低声音。
宁朵想了想,用力点头。
应该是有帮到的。
“讲一讲。”燕香泥眨着好奇的大眼睛。
宁朵摇头,“还是不要了。”
至今也不愿去五里坊,唐辰死在一朵桃花符箓店里的情形太恶心了。
“好姐姐,讲一讲嘛。”燕香泥挽着宁朵胳膊使出撒娇大法。
这个称呼让宁朵开心起来,就简单讲了讲怎么让甲字通缉要犯自投罗网的。
“哇,好厉害呀!”
燕香泥两眼闪出亮晶晶的光,“然后你就获得这家店铺了?听说这里的店面好贵的,大人对你可真好。”
这么一说,宁朵有些害羞起来,不由道:“大人对你不好吗?”
“很好呀。”
燕香泥连忙点头,“大人好好的,对我也特别好。”小脸儿忽然一沉嘟起了嘴。
“怎么了?”宁朵很奇怪。
“我、我快要嫁人了。”燕香泥低了头。
宁朵怔了怔,听出嫁人一定不是嫁给大人,不然香泥不会这么失落,不由道:“那怎么行啊,我们是大人的人,怎么可以随便嫁人呢!”
“我也不想嫁啊,逃了几次都被抓回来了。”燕香泥愈发苦闷。
心知镇抚司有峻令条例,当暗谍女孩子是不能随便嫁人的;宁朵以为自己跟她一样也是暗谍,如此才这么说。
那边,宁朵也跟着犯起愁来,猜出了事情真相。
一定香泥跟大人好上了家里不同意才给她安排了婚事,也想到了一条对策。
‘把身子给大人不就行了。’
可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这种话说不出口。
宁朵想了想道:“问过大人了没?他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问过的,大人也给办法了,可是……”燕香泥嘟着小嘴儿没有说下去。
那条计策委实太狠了。
虽说魏少秋在幻境里做手脚太缺德,终究没成功不是吗。
宁朵却蹙起眉点了点燕香泥的额头,“当姐姐的可要批评你了,既然大人给了办法当然要照做了,出了事、有大人在怕什么。”
坏大人那么有权有势,身为大人的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当初大人就说过:谁敢欺负你,就往死里打,有事本大人兜着!
燕香泥眼珠左闪右闪的,终于下定决心,“姐姐说得对,要听大人的,”
“这才是好姐妹嘛。”
宁朵放下心来,牵起燕香泥的手想问什么倏然红了脸。
看出宁朵忽然泛起羞意,燕香泥奇怪问道:“姐姐怎么了?”
“姐姐问这个,你可不许生气。”宁朵喃喃道。
燕香泥笑道,“不会啦,朵儿姐姐问什么都不生气,我们是好姐妹嘛。”
“那、那……大人给你什么奖励了?”
宁朵本想问‘大人是不是也喜欢玩你的小屁股’,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被问及这个,燕香泥也红了脸。
那个奖励自己确实没见过,可是给一个女孩子看春宫图,羞也羞死了。
转念一想宁朵生得这么可爱,又是顾淮的人,没准儿也看过。
都是女孩子又不会说出去,给她看看奖励也没什么。
于是,燕香泥小手一翻,拿出那本黑封皮画册递到宁朵手里。
宁朵反而有些惊讶心说这是什么?
随手翻开一页却愣住了。
‘妈呀,这是什么呀,羞死个人!’
一旁燕香泥却倚过来,红着脸看着那页惟妙惟肖的坐莲图低笑道:“姐姐是不是跟大人试过这个?”
“才没有!”
宁朵羞死了,用力倚了下燕香泥,羞道:“妹妹才会跟大人常做这个吧?”
“没有啦!”
燕香泥脸颊烧的发烫,“姐姐臊人家,不给姐姐看了!”
说着就要抢回去。
宁朵细腰一扭,画册举高,羞笑着道:“再看看嘛……诶,这个、妹妹一定跟大人试过。”
“没有,真的没有。”燕香泥看过去更加羞臊的不行,反击道:“姐姐一定很纯熟了吧。”
“没有没有。”宁朵连声摇头,“不过我知道谁常跟大人做这个。”
“谁?”燕香泥好奇问道。
宁朵神秘兮兮的一笑,“姜少帮主。”
“……嗯!”
燕香泥想了想用力点头。
两个少女相互看着,忽然都笑起来。
“当当当。”
敲门声透过符箓间穿进后堂。
燕香泥匆忙收起画册,“要走了,我姐来找我了。”
毕竟是大年三十,串门子也不能多待,大姐能同意她来荣符斋已是开恩。
听说是香泥的姐姐,宁朵也正色起来,前面带路离开后堂。
两人说着“今后常来玩”“一定会的”穿过符箓间。
拉来小门,宁朵一下子愣住了。
上午清亮亮的阳光照在门外锦袍男子身上,俊美面庞上带着淡淡笑意。
竟是顾淮!
宁朵娇躯倏然一抖,泪水已模糊了朝思暮想的样貌,耳畔也响起了心心念的声音。
“朵儿,莪来接你回家过年了。”
“……大人!”
嗷地一声,宁朵哭出声来,纵身投入温暖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