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人的御宴上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望着御席上的君臣二人。
陛下在与顾淮说悄悄话!
听不到,所以好奇。
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觉间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希望若有若无的微风能送过来只言片语。
程侍郎无疑是幸运的。
职责所在让他站在御席前,陛下没有旨意就不能走,也听到了两人的悄悄话。
“过来。”
“还满意吗?”
“你开心了,可朕依然不开心。”
背对的缘故,程侍郎没有看到陛下严肃冷峻的面容,却从简短对话中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
陛下语气中竟有包含一丝幽怨意味,犹如因情郎忘记了买头花而恼怒、又不想表露过于明显的小娘子。
如果把“朕”换成“我”,就更像了。
程侍郎身体为之一僵,不敢让贼溜溜的眼神扫过去一眼。
这是身为臣子该听的?
绝对不是!
程侍郎忽然感觉此时的自己是多余的,再听下去恐怕就该掉脑袋了。
耳中听到一声“下去吧”,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程侍郎不知说的是谁忙微躬看过去,看到了陛下冷冰冰的眼神。
‘果然是说我!’
他忙深鞠一躬,如释重负快步离开御席,无视诸多看过来的好奇目光回到坐席,贼溜溜的眼神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望过去。
御席前。
顾淮捧着圣旨偷望过去心里却有了底,暗自摇头有些好笑,低声道:“有负圣望,微臣罪孽深重;臣斗胆求陛下再给一次机会,必能让陛下开心。”
挺翘琼鼻轻轻“嗯?”出一声,褚南楟稍稍侧头迎着顾淮的目光,“你有把握?”
“有把握。”顾淮语气斩钉截铁。
褚南楟微微挺身,绝美容颜上清冷之意更甚几分,隐约中显出一股威压气势来,沉声道:“小淮子,君前无戏言;若不能遂了朕的心,该当何罪?”
“臣若失言,自请削爵。”
顾淮轻轻一递手中圣旨,心中暗道:‘陛下,咱就别玩了好伐,我已看穿了你的底牌。’
褚南楟心里一喜清丽眼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脸上冷意却更甚几分,沉声道:“那好,后悔药可没处买,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你岂不是要输定了!朕的心意还不是朕说了算,再者,朕就不信你敢那般狗胆包天的说出来!’
不由主动欠身凑过去,“说来听听。”
顾淮扫了眼陛下身后撑着五明扇的两名宫女,“乾儿和兑儿要转过身去。”
褚南楟上身后仰,惊讶地睁了睁大眼睛。
顾淮心里暗笑‘我果然猜对了’,保持着郑重神情正色道:“还是请陛下禀退左右,浅姨更不能在场,并且要在陛下内寝宫里,陛下躺在龙榻之上,臣才敢说。”
这句话指的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刚巧那次在场的四個人今日都在这里。
也不包含浅姨。
褚南楟好像一脚踩到了猫尾巴上,机灵一下挺了挺身,怒道:“你若敢说,朕就翻脸!”
“领旨!”顾淮立刻就坡下驴,“臣不说了。”
实则他也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嘴儿一个”这种话,所以只好暗指某些事情。
悄然间收回了手中的圣旨,也看到了一抹羞意在陛下佯怒神色中一闪而逝,装出来的怒冲冲眼神却不敢对视过来已投向酒席宴间。
“滚回去吧!”
龙靴一抬,褚南楟恼羞成怒地轻轻踢出一脚,“看见你就烦!”
心却依旧嘣嘣乱跳。
还好小淮子没说出来,不然大虞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臣告退。”
顾淮正色施礼,一点看不出心里在笑,转身迈着大步向本列走去。
赢了。
又赢下了一场君臣之间的小博弈。
生气是假的。
不开心也是假的。
青儿公子只是想借机逗逗自己,一如小时候的小把戏。
之前忽略了这一点。
陛下血脉能力二次觉醒之后孤傲冷峻之意尤甚往昔也误导了思路。
加之昨晚提出的要求有些变态,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就没往这个方面思考。
当陛下说出“朕依然不开心”之时,他才意识到这是陛下耍的小花招,类似那次“小淮子你可知罪”。
这就是女孩子,总是出其不意地弄出些小手段,时不时为难一下。
猜对了,就赢了。
猜错了,她就耍脾气;呃,这一次猜对了也耍脾气;还好这些小心思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顾淮暗自得意间也松了口气,如此看来陛下还是那个顽皮女孩子。
这就好。
‘陛下啊,我就是怕你不食人间烟火,最后落得个乘风归去。’
身后却再次传来清冷声音带着些许假装出来的怒意,“宴后不许走,进宫伺候朕!”
顾淮慌忙回身,“臣领旨。”
其实不用陛下说他也不会走。
大虞习俗除夕守岁要过子时,顾淮从八岁那年开始,已陪了当初的皇太女、如今的圣上十二年。
而此时,不知有多少官员默默从那边收回目光,面前的丰盛佳肴也失去了诱人色彩。
虽不知陛下与顾淮说了什么悄悄话,可从那声“宴后不许走”也听得出来,哪里是什么陛下生顾淮的气?
仔细品味,群臣竟品出一种打情骂俏的意味来。
除夕岁宴,当着上千臣子的面,两人之间竟有种小情侣之间打打闹闹的甜蜜。
这是圣眷已失?
这他娘的是圣眷更隆!
相比之下先父追授爵位、儿子袭爵的恩宠也不算什么了。
武官首席上,东方崖黑黢黢的脸膛上没什么变化,夹了口菜默然叹气,眼下看来距离顾淮失宠之日还远着呢。
对面内阁诸相神色自若,严相举杯遥敬四位同僚。
六部侍郎席间,工部刘侍郎偷瞄了眼杨芝朗铁青脸色,想笑又憋了回去。
寒门出身还是踏实做事、老实做人吧,咱不掺和七大家与陛下宠臣之间的腌臜事。
诸席之间,东方迟、严松、韩云卿等人看着刚刚到手的特殊封赏忽然觉着没那么香了。
李隆观倒是微笑着目送顾淮归席才端起酒杯,暗自盘算着应该让白真真更主动一点;尽早把顾淮变成唯命是从的爱奴,计划实施起来也更便利些。
文武百官默然间心头滋味各有不同。
镇抚司众人倒是一个个咧着大嘴只是不敢放声大笑出声。
易水寒更是挑着大拇指。
这就是淮叔。
别的不好说,圣眷无人能出其右!
不禁也为自己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感到羞愧。
随着礼部程侍郎一声“众卿谢恩”,所有臣子起身深施一礼,岁宴封赏至此礼成。
奉銮局舞女们再次登场,丝竹声奏响最后一支歌舞。
顾淮落座,忽然拍了下额头暗骂自己一声‘无胆鼠辈!’
此时他才留意到最重要最质朴的问题……陛下真的希望自己A上去!
在畅春园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陛下奖赏这个。
只是没敢说。
被大虞女帝愈发冷峻的威严给吓住了。
这是错过了一个吻吗?
不。
这是错过了整个世间的全部美好。
顾淮心头一阵懊恼,连封爵的旨意看起来也没那么香了。
‘不行,得想个法子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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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二年除夕岁宴在欢快喜庆的歌舞中结束。
群臣恭送陛下离席,眼看着顾淮屁颠颠跑过去陪在陛下身侧向内宫中走去,有人毫不在意,有人熟视无睹,有人酸不溜丢,更多人把剩菜一一装起放入储物戒中。
岁宴酒菜惯例可以带回去给家人们分享,也算沾沾皇恩浩荡的福气。
易水寒没有装剩菜,觉着御膳房大厨们的手艺没有姑姑的好。
眼见都察院那帮孙子给事中也忙着装剩菜,他快步追上云从虎等人一起出宫。
镇抚司众人说说笑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少都察院给事中都听到也看到了,只是没谁掏出小本本记上一笔。
记也是白记。
镇抚司只要有顾爵爷在,都察院就是个摆设,只能跟其他衙门耍耍威风了。
众人一路出正阳门约好正月初五一起给顾淮拜年,各自上马回府;岁宴设在下午群臣陪陛下过年,晚上的年夜饭还是要回家与家人团聚。
正阳门斜对面就是永安大街甲六号镇抚司衙门,易水寒骑上寒焰麟兽转眼间就来到中间那进院落大门前。
已没什么亲人长辈在世,与姑姑和淮叔虽没有血缘也算是最亲的长辈,当侄儿的自然要在淮叔府里过年。
“侄少爷回来啦。”
门房老头儿慌忙牵过威武妖兽种坐骑,怀里突地多出了一锭雪花官银冒着白霜,老头儿笑容也愈发殷勤。
易水寒迈步进府。
此时天色已擦黑,雪也下的更大了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满眼大红灯笼映照下变得色彩缤纷。
抬头看,半空中竟多出一轮明朗朗的圆月高悬在顾府上空,柔和月光铺撒下来仿佛漫天乌云竟是摆设。
嗖、咣!
一团烟花在空中炸响,火光却凝而不散结成一盏火亮火亮的大灯笼缓缓升上天空,把天空中的雪花照耀的更加明亮几分。
原来这烟花是符道制品。
“宁小姐好棒!”两个小丫鬟跳着拍手。
易水寒才看到院里放烟花的月白短袄少女原来是宁朵。
‘叔儿把宁朵接进府里了?!’
易水寒暗自皱眉替姑姑担心起来。
如今姜沫那个疯婆子已住在顾府里正式侍寝,淮叔又把宁朵接进了府,顾府内宅里谁也争不过红袖,那……姑姑排老几?
平妻若争不上就只能是妾了。
这十分影响侄少爷的成色,妾侄和妻侄不可同日而语。
易水寒的心情忽地沉了下来。
那边。
“这个更好看呢。”宁朵举着一个更大的烟花笑道,“会炸出百鸟朝凤的图案,我特地做的。”
“放一个,放一个吧!”
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的叫道。
“不行。”宁朵笑着背手收起了烟花,“要等大人回来再放。”
两个小丫鬟苦了脸满眼期盼。
宁朵手一翻又取出两个烟花,“这个是富贵花开,我做了好多呢,我们一起放这个。”
“好耶!”
小丫鬟又高兴起来,跳脚拍手。
宁朵也极开心。
从前她最喜欢放鞭炮了,不过这几年都没放过,今年做了好多鞭炮符盼着跟大人一起放,如今也算遂了半个心愿。
吹着香正要点燃烟花,宁朵看到一身戎装朝服的英武少年走来,忙屈膝施礼,“易将军过年好。”
“见过宁小姐。”易水寒还礼,扭身向正堂走去。
三个女孩子相视一笑吐了下舌头。
宁朵挺怕易水寒的。
在她眼中能跟疯婆子置气的易水寒是个疯汉子。
易水寒走向正房,却与出堂的姜沫走了个面对面。
一朵桃花符箓店里的恩怨延续至今,两人相视一眼都“哼”出一声,各自扭过头去也不打招呼。
“朵儿妹妹,给我留一个!”姜沫呼喊着跑向院中。
易水寒也不会回头推门进堂。
正堂里摆着大圆桌但没有人,桌上也没有酒菜显然是在等淮叔回来。
易水寒转身出屋,才看到那边厨房门口站着丰腴高挑系着围裙的姑姑正招手。
他忙跑过去。
“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你叔呢?”风萧萧问道。
易水寒道:“淮叔进宫陪陛下过年了,估计要后半夜才能回来。”
“啊?!”
风萧萧很是惊讶。
“淮叔没跟你说?”易水寒有些奇怪。
“说了的。”风萧萧小脸儿愁苦起来。
中午顾淮出门前确实说过此事。
可是风萧萧认为他在开玩笑。
即便顾淮再受宠也不过是进宫给陛下请个安、拜个年就回府了,哪有陛下过年还要臣子陪着的道理?
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下好了,你当皇帝陛下的有人陪了,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易水寒不知姑姑在暗自埋怨着陛下,剑眉一挑得意道:“姑姑不知今日岁宴上淮叔有多威风,我给姑姑讲讲……”
“别说了!”
风萧萧甩手转身急匆匆进厨房,“我那鱼还在锅里呢!”
忙了一天整整做了二十道菜,锅里还有几个,好多菜已经做好了。
这下要等到后半夜才吃了。
心下不由愈发愁苦。
年夜饭年夜饭,后半夜就是明年了,还能算是年夜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