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喜怒并不同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顾淮感慨好运气的时候,平王褚祯的心时而悬起时而下坠,七上八下的如同打鼓,不知将迎来何等厄运。
距离琉璃苑东门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平王父子坐在一家高档茶肆的雅间里,望着下方行人稀疏的街面沉默不语。
面部表情都算沉静,心里都翻腾的厉害。
此时店里店外看不到几个人,王府豢养的几十名死士隐藏在幽暗处,等待着平王父子一声令下。
谋划多年出现纰漏被顾淮发现令褚南楟有所察觉,还好荆茯苓以娘娘圣魔眼之威控制住了顾淮,因祸得福反而在褚南楟身边安插了一颗关键暗子。
但不能再出纰漏了。
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之境地。
可,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找上平王府?
昨夜,一封密信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褚祯书案上。
信的内容很简单,约在今晚茗香阁茶肆见面。
茗香阁主营御制贡茶,在玉京城里颇有名气,少有人知道这里是平王府的产业。
约见地点就透出一分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密信落款,【昭怀故人】。
简简单单四個字令平王父子全身寒毛都炸了起来,至今也心有余悸。
昭怀,被大虞刻意遗忘了二十二年的两个字,指的是二十二年前的昭怀太子。
不能提。
提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时隔二十二年后出现在密信里,出现在王府书案上,让人心惊肉跳。
故人?
昭怀太子哪里还有故人!
那时的褚演只有四岁还不记事,褚祯自然记得清清楚楚,昭怀太子名义上被废黜圈禁,实则被元宗皇帝秘密灭门了。
太子府连同三座别院从管家侍卫到丫鬟厨娘,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那是被大虞刻意遗忘的疤,早已结痂长出新皮好像不曾出现过一样,怎么可能在二十二年后挤出一滴脓血?
平王父子从昨夜至今睡不着、吃不香,满脑子都是昭怀太子的阴魂飘来荡去。
“昭怀故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找上平王府?
他想干什么!
父子二人第一直觉这是个无比凶险的圈套,一脚迈进去就会被牢牢锁住吊在皇宫正阳门城楼上,成为被后世嘲笑唾骂的笑柄。
但左思右想又感觉不像。
以顾淮的受宠程度和权柄,褚南楟设套不可能越过顾淮,即便顾淮得到消息没有通知平王府也会报给娘娘,荆茯苓自然会得知。
宏阳那边没有发来警讯说明就是安全的。
即便褚南楟越过顾淮想对平王府下手也无需这般费周章,派兵抄家是她的一贯作风,何须翻出陈年旧案弄出个“昭怀故人”来?
父子俩一番细致分析后,排除了褚南楟设套的可能,也更猜不出这个“昭怀故人”的真实身份了。
神秘人有约,见、还是不见?
整整纠结了一天,一个时辰前,父子俩决定见一见“昭怀故人”。
如果真是昭怀故人也多了一个盟友。
如果不是,平王府所有高手暗中潜伏严阵以待,做好随时动手抓获乱臣贼子献给陛下的准备。
窗外路灯明亮,窗里光线幽深。
褚演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计时沙漏,计时沙沉默流淌间仿佛有冥府阴魂在飘荡。
马上就要到约定时间了。
褚演重重呼出一口气,不觉间手心已出汗。
父子俩相视无言,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忽然。
蹄铁踏击青石路面的清脆声响惊扰了宁静小街,仿佛冥府丧钟透过苍茫大地传进屋中。
父子俩精神一震相互看了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褚演挺身站起向下望去,看到两骑骏马已在茶肆前勒住,跳下两个黑斗篷人。
容貌隐藏在帽兜里根本看不清,只能看出是两个身材不矮的男子已走进茗香阁。
褚演浓眉一挑示意父王,‘来了!’
“稍安勿躁。”
平王缓缓道,压了压手让儿子落座显出几分沉稳来,但稍稍蹙起的苍眉依然暴露出内心紧张。
很快,脚步声在雅间外停下,“故人来访,劳烦贵仆通禀一声。”
男子声音低沉磁性很好听。
屋中。
平王苍眉一抖,疑惑目光盯着儿子。
门外男子的声音竟有种耳熟感,一定在哪里听过!
二管家进屋,在世子爷点头下请进两个黑袍人,转身出屋紧紧关上了门启动隔音阵法。
雅间里。
褚祯与褚演缓缓起身,盯着面前两个黑袍人。
两人全身笼罩在肥大黑斗篷下,在自行变得明亮的灯光下只露出了下巴,站位一前一后,看来身后那人是随行护卫。
褚祯盯着面前黑袍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既是故人,何必藏头露尾?”
自然垂下的左手中拇指已扣在警讯符上,如果来人不肯表露真实身份就立刻按下去。
“平王千岁无需紧张,本帅诚挚相约又怎会藏头露尾。”
那人笑了笑,双手缓缓抬起摘下帽兜,露出一张令无数大虞女子朝思暮想的俊逸脸庞。
茶座前,平王父子四只眼睛鼓鼓地,似乎再用点力就要鼓出眼眶了。
怪不得声音有些熟悉,这人竟是、李隆观!
“见过王爷,见过小王爷。”
李隆观笑容如三月春风一般温暖和煦,抱拳拱手见礼,哂笑道:“怎么,莫非不认得本帅吗?”
不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谁不认得名满天下、大虞御林塞北两道提督、大名鼎鼎的李青天!
就是太认得了,平王父子怔怔的如同陷入了梦境无法清醒过来。
两个脑袋想了一天“昭怀故人”有可能是谁,但从没有想到过李隆观的头上。
“李、李督帅……?”
平王欲言又止,震惊如肆虐狂风刮的他心神摇晃。
昭怀故人是李隆观?
这怎么可能!
李隆观微笑着扫过平王父子惊愕的脸,又一次抱拳拱了拱手,“重新认识一下,见过王叔。”看向褚演微微颔首,“见过王弟。”
如此称呼更让平王父子惊讶不已。
“王叔”“王弟”?
那你是……!
“孤、姓褚,名隆观,本是昭怀太子私生子。”
李隆观淡淡笑道,“当年家母曾与父王千岁有过一夜姻缘,父王案发后,家母隐姓埋名逃到南江道将孤王拉扯大。”
“如今孤王终于回来了,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父子的一切,还望王叔助我。”
言罢,李隆观深深鞠躬,一揖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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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
琉璃苑,甬道上。
一群衣着华美的贵妇边走边聊一路观花赏景,时不时借机回头望向坠在身后的俊美男子。
“香淇,他就是顾淮啊!”
团脸贵妇拉着燕香淇的手,回头看一眼嘴唇里呡着笑,“原来生得这般俊,比起李大人来也是不差了。”
此女是位巡抚夫人,随丈夫在江南住了几年结识了燕香淇成了闺中密友。
也听说过顾小丑横行霸道的事迹,本以为是个面目可憎的恶心男人,今日偶见没想到顾淮长得如此俊美。
燕香淇与顾淮结伴同游,看起来私交不错的样子。
团脸贵妇又笑道:“赏过花我们一起去吃酒怎么样?香淇也介绍一下我等结识顾大人,如何?”
其余几个贵妇人都低笑起来,一个个变得兴致勃勃。
这个说:“好啊好啊,我做东!”
那个道:“还是轮流做东的好,便宜可不能一个人都占了去。”
这个媚笑道:“好大的便宜,顾大人长得这般俊,必是个懂情趣的。”
那个娇笑道:“听说他常年眠花宿柳,想必手段也是不少呢。”
旁边一个贵妇噗地笑出声,压低声音道:“手段?你是想说花样吧?”
一众贵妇掩口嗤嗤笑,眉目间已染上了迎春花的盎然春意。
中年妇人口花花起来便是男人也挡不住,未必有什么真心思,看看美男子也能多吃几杯酒,排解一下闺中烦闷。
燕香淇既觉着得意又感觉吃了亏,‘我的师兄岂能容你等庸脂俗粉染指!’
心里有气脸上丝毫不显,低声道:“与顾大人同游也是族中有事,君柏回了江南也只得我出面了,哪里好意思请他吃酒。”
说着换了话题,叹息一声道:“还是说说李大人重病的事吧,谁有最新消息?”
这些贵妇都算是李隆观忠实拥趸,话题转到这上面也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唯有话题发起者一言不发,想着怎么才能甩掉这些八婆。
燕香淇借着赏花时机偷偷回头看一眼。
却见后面并肩慢行的顾淮与小妹脸色都不算好看,一对璧人面色不豫仿佛吵架了的小情侣。
燕香泥当然不会与顾淮吵架。
只是顾大人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燕香泥的心也提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道:“顾大人莫不是有难处?”
顾淮叹了口气,“香泥小姐,你是燕家嫡女,如何能到我镇抚司任职?”
“不是去镇抚司任职。”
燕香泥才明白顾淮难在哪里,忙道:“香泥只是给顾大人当私人暗谍,就像私人护卫一样。”
“为何要给本官做私人暗谍?”
“因为,我觉着给顾大人当暗谍是这世间最快乐的事。”燕香泥用力点头表达着内心的坚定。
陀螺幻境里偷听到李隆观与玉芙蓉的密谈,虽说只是只言片语也帮到了顾大人,还被他夸赞成“当暗谍的顶级天才”。
更得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奖励那种事就不好意思提了,反正一个人偷偷的看也蛮有趣味的。
那件事给燕香泥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也找到了真正的快乐。
像母亲、像姐姐们那样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一切都要以家族为重、以脸面为重,生孩子、附庸风雅、直到朱颜辞镜花辞树,那样的一生无聊透顶,哪有半点快乐可言。
看看大姐就知道了。
号称七大家联姻之典范的大姐何曾真正的笑过,或许只有看到顾淮才能让大姐从心底荡漾出妩媚的笑容。
燕香泥不想重复这种重复了几千年的无聊故事。
她想拥有自己的一生。
只是从前想不出什么样的生活是最快乐的,如今找到了。
当暗谍,多刺激、多新奇、多有趣,还能帮到顾淮,那样的生活才有意义,才是本小姐该有的人生!
燕香泥眼巴巴看着顾淮,嘟着小嘴儿道:“好么,求你了;香泥不要月俸不要饷银,只要能给大人做事就好,我家有钱的!”
顾淮笑了,依然摇头,“香泥小姐,当暗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不玩了、就转身回家。”
“我知道的。”燕香泥忙道,“我知道当暗谍很危险,也要耐得住寂寞就像修行一样,我坚持得住,只要能常见见你、见见朵儿姐就好。”
顾淮道:“做暗谍首先是要忠诚。”
燕香泥嘭地一拍娇嫩胸脯,“大人再找不到比香泥更忠诚于大人的人了,哪怕朵儿姐也不行!”
灵秀小脸儿透出的坚毅逗笑了顾淮。
“有件事谁也不知道包括家父、家母和姐姐们在内,香泥只告诉大人。”燕香泥却一脸正色的低声道,“我有人傀血脉能力!”
顾淮立刻惊讶看过去。
燕香泥绷着脸点头道:“大人还记得燕喜楼里曾有个侍女求大人帮忙吗?其实那个人就是我,是我控制着侍女找到了大人。”
“……啊?”顾淮更加惊讶了。
燕香泥期待夸奖般的扬起尖尖下巴,“我是不是特别棒?”
“……嗯。”
“所以啦,大人说得对,我天生就是当暗谍的料!”
燕香泥再次用力点头。
顾淮没想到燕香泥会主动提及这个,心说:‘还真是个好女孩呢。’
不用下套,不用诱导,甚至不要钱,连隐藏了好久的私密主动敞开,这样的好女孩不多见了。
顾淮很开心,脸色依然凝重,好看的眉时蹙时舒。
搅得燕香泥的心也跟着提起、落下,再提起、再落下。
“哪里还让大人为难,大人尽管说就是了。”她急切说道。
“可是香泥小姐总要嫁人啊。”顾淮轻声道,“嫁人,做暗谍还有什么意义?”
“香泥不嫁人,香泥这辈子也不嫁人,只给大人当暗谍。”
燕香泥立刻摇头,“所以这次也想让大人帮忙出个主意,怎么才能一辈子不嫁人?”
顾淮眨了眨眼,脸色不红不白的道:“出家,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