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正月二十二是个普天道修同庆的日子。
所有道观钟鼎自鸣,清脆悦耳的铃声仿佛从九天之上飘落下来回荡在耳边,所有神龛上的道尊塑像眉眼带笑仿佛活了一般。
这是下一代道庭行走现世的表征,代代如是,代表着道庭没有放弃人间,代表着道尊他老人家在三十三重天之外依然恩泽着凡人。
传承的意义在于不间断。
魔宫行走传承断了数千年,东魔国也衰落了数千年,虽说时隔千年后圣魔宫也现世了。
这一日,天下道修宗门都举行了斋醮仪式以示庆祝。
就连玄真谷也象征性的开坛做法,给每名成年弟子发了两瓶内宫御酒以兹庆祝。
然而,普天之下最该高兴的人却高兴不起来。
白叶观,偏殿。
急匆匆赶到的鱼真人素眉紧蹙,坐在椅子上臂弯里搭着银丝拂尘,好半天也不说话。
第一次知道大国师竟如此美艳的静真老道侍立一旁,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暗思:莫不是大国师因为收徒的事生气了?
“道友。”
一旁,昨日进京的非常观掌门正一真人客客气气的示意。
静真老道忙稽首一礼退出偏殿,关上了殿门。
屋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正一真人才语气沉重地道:“师妹,慎重啊。”
所谓“慎重”就是建议鱼真人不要收这个徒弟。
上纲上线来讲这话大逆不道。
违背长生铃的意志就是违背道庭乃至道尊的意志,身为道修第一宗非常观的掌门说出这样的话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因为是一個师父教出来的,三四十年的师兄妹感情,正一真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一旁同座的谷神宗掌门洞元真人微微点头。
同是道门七宗掌门,这话他就不敢说。
慎重什么?
刚才问了问,引发长生铃感应的美丽少女名叫燕香泥,居然是七大家之扬郡燕氏的嫡女!
出身可不是小事。
万年以来道庭行走都出身于道修世家或者平民子弟,没有大世家子,更没有七大家的子弟。
这一次太特殊了。
正一真人思考的是将来。
千年来凭借国师府的福荫,道门七宗的掌门皆为三品真人,朝堂地位等同于三品大员。
虽被历代行走约束着不涉朝政,宗门之下也形成无数道修世家,彼此盘根错节密不可分共同把持着地方。
势力所及之处,即便是一州巡抚想要官当的安稳也要看道门七宗的脸色,其中好处自不必说。
下一代道庭行走如果是七大家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未来几十年之后,扬郡燕氏的势力将撕毁千年编织起来的道修世家网,道门也将变成了燕家的自留地。
自家这些道修家族该怎么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正一真人必须要为子孙后代做打算,不得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至于违背道庭意志么……
嘿嘿。
非常观出过二十余位道庭行走,最近三代都是非常观出身,哪怕历代行走不肯多言,察言观色、只言片语积攒下来也能勾勒出道庭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违背就违背了。
还能怎的。
天下皆知道庭下一代行走已现世。
但是谁?
还不是鱼真人说了算。
正一真人眼巴巴看着美艳如少女的师妹,却从她如墨青丝中发现了几根白发。
鱼真人徐徐吁了口气依然没说话。
自然明白师兄的意思。
也并不很在意。
为求青春永驻连旧情人、乃至当今陛下也不甚在意,她又岂会在意那些与李家毫无关联的道修世家。
只不过有些话不便直说罢了。
鱼真人在意的是长生铃认主……却认的不彻底。
想当年,她跪在道观里虔诚祈求道尊保佑情郎早日归来,意外引发长生铃认主。
那时,长生铃飞出道尊塑像眉心,盘旋环绕在身边好像贪玩的小狗久久不肯离去。
后来据师父说,他那时也是如此。
代代道庭行走引发长生铃感应都是如此。
但燕香泥却不一样。
同样,长生铃飞出道尊塑像眉心,却只在燕香泥身边环绕一周随即返回了昊天殿,回到那个蕴含天地之韵的“道”字上,组成了起笔那一点。
鱼真人也从长生铃上感受到了异样波动。
先喜后惊,最后是疑惑。
好像走失的小狗意外看到了主人,惊喜的跑过去跳到主人怀里,却意外发现此人好像不是主人。
到底是不是,灵敏的狗鼻子也闻不出来,充满了疑惑。
是。
又不完全是。
总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
燕香泥到底是不是长生铃选择的下一代道庭行走?
鱼真人难以确定。
沉思良久,拂尘一摆起身向外走去。
正一真人和洞元真人连忙快步走,小厮一般殷勤地推开殿门。
来到庭院中,一颗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下,静真老道正陪着燕家姐妹说话,见大国师走来忙知趣的告退。
鱼真人来到槐树下稍稍颔首见礼,和颜悦色的道:“齐夫人,香泥,两位先请回府,过后贫道自会登门拜望。”
燕家姐妹俩也不懂更不好多说什么,忙屈膝辞别大国师。
等美丽的姐妹俩离开后院,鱼真人才看向满面不解的两位掌门,“贫道要进宫见圣上,这个弟子收不收,由圣上决定。”
“啊?”
正一真人和洞元真人都愣了神。
白叶观外。
姐妹俩出门上车相视一笑。
“国师大人原来这么美。”燕香泥奇怪道,“父亲不是说大国师快五十岁了吗?怎么如此年轻?”
燕香淇摇头笑道:“姐姐哪里知道。”
“这是什么法门,好想学啊。”燕香泥不由盼望起来,“等我学会了,就教给姐姐,让姐姐也永远这么美丽,肯定能馋死顾大人。”
燕香淇腾地一下红了脸,羞恼着道:“尽是胡说,看姐姐不撕了你的嘴,他何故馋我?”
“怎么不馋?”燕香泥噗地一笑,“他那眼睛总是贼溜溜地往姐姐胸脯上瞄。”
这话已有些羞人了。
燕香淇心里却不恼,强自道:“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燕香泥嘴巴不饶人,红着脸笑道:“可姐姐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故意挺胸脯?好像故意给他看似的。”
“哪里有!”
被小妹这般说,当姐姐挂不住脸,燕香淇发起反击,“我看你倒是天天都想着顾淮,每次见面都恨不得扑进他怀里似的。”
“才没有才没有!”
燕香泥也娇羞起来。
姐妹叽叽咯咯地疯闹起来。
燕香淇身子丰腴娇弱,只闹了一会儿已是额头见汗,也住了手转移话题:“对了,顾淮哪里去了?”
方才出现异象,一个大铜铃不知从哪冒出来绕着小妹飞了一圈又消失了,担心妹妹被吓坏,燕香淇心思全在妹妹身上,没有注意到顾淮去了哪里。
燕香泥也不知道,不由气哼哼地嘟起嘴巴,“可真不义气,怎么能跑了呢!”
“今后再也不理他了。”燕香淇也跟着气哼哼。
“对,姐姐今后再也不理他。”
“啊?我是说你。”
“啊?我为什么要不理他?”
“舍不得是不是?”
“姐姐才舍不得吧?”
车厢里又是一阵娇笑,姐妹俩你掐我一把、我拧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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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淮确实跑了。
当长生铃出现之际,他恶狠狠看了眼与九世珠齐名的天级顶阶宝物长生铃,然后趁着没人注意就溜了。
鱼真人那老妖婆很快会赶到,被她发现自己在场不利于燕香泥卧底计划展开。
一路上顾淮思索着如何挑拨鱼真人与布惊鲵之间的矛盾、如何铲除道门势力、如何利用燕香泥这枚棋子,以及如何把燕氏一门绑在朝廷的战车上彻底分裂七大家。
自然不会想到有一对姐妹正因为谁不理自己而嬉笑打闹。
回到镇抚司内书房院,一对父子正站在外廊下窃窃私语。
见顾淮进院,方知新笑了下撒腿跑了,方致远快步迎上来。
“伯父怎么来了?”顾淮笑道。
方致远陪着笑脸道:“有事拿不定主意,特来请示淮哥儿。”
如今他已官居礼部右侍郎,礼部三把手,正三品大员比顾淮要高半格,又是方知新的亲爹,但态度之恭敬仿佛顾淮才是伯父。
年后,当今圣上大举启用伴读一系父祖辈,随着方致远、云腾、廉商祖父廉光熙等等众人获得升迁,好事者冠以“顾党”一言以蔽之。
顾党首领自然是世袭忠勇伯、镇抚司指挥使,顾淮。
方致远虽是叔伯辈也不敢以叔伯自居。
他来镇抚司倒没什么大事。
年前畅春会总收入已核算完毕,按新规矩门票收入的七成要上缴户部,花魁赛打赏钱礼部抽一、花魁抽二、剩下的归青楼。
那一晚打赏全部折算成银两,总收获近十亿两官银。
当晚参赛二十四家楼里有十六家是风云楼麾下,金绣球花落岫云居,教坊司八大楼之中唯有玉香楼勉强进入榜单拿了个银绣球,风云楼大获全胜也赚的盆满钵满。
放在往年,这笔钱总要拖到入冬才能发下来,礼部会用这笔钱放贷再赚一笔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如今不比从前。
敢拖欠风云楼钱款的人还没生下来,何况主管此事的是方致远。
但这里有个小难题。
一颗顶品玄晶到底按多少作价难住了礼部账房以及大小官员。
谁都知道顶品玄晶是无价之宝,可作为打赏出现总要核定一个价格,因为这里涉及到风云楼、玉芙蓉以及礼部自己的利益。
那颗顶品玄晶一定是上缴了,到底作价一亿两还是两亿两可差着不少钱。
看起来此事不大,实则其中意味颇为微妙。
风云楼,陛下的私产。
玉芙蓉,李督帅的如夫人。
作价高了,李督帅高兴,陛下不高兴。
作价低了,陛下高兴,可礼部也不想因此得罪李督帅。
新任礼部尚书程余知跟两位副手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劳烦致远兄跑一趟镇抚司吧”。
谁让方致远是顾党中坚,顾党魁首与李督帅又亲如兄弟。
利益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去,谁不高兴也怨不到程尚书的头上。
内书房里,方致远取出一个红漆封印木盒,笑嘻嘻放在茶几上,“淮哥儿,你给拿个主意呗,不然伯父实在难做。”
顾淮拿过木盒打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顶品玄晶在上午明朗阳光下荡起阵阵金色涟漪。
‘又到手一颗顶品玄晶!’
顾淮淡淡一笑,木盒收入储物指环。
上一颗顶品玄晶打造出一个全新东方秀,要不是这一步棋影响深远,未来数年内足以撬动勋贵派根基,为陛下宏图大略扫清军系障碍,只凭卫小刀那条狗命哪里值得下血本。
这颗顶品玄晶名义归陛下,实际上已经归顾大人本人所有了。
绝美陛下都是我的,截留一颗玄晶算什么。
“淮哥儿……?”方致远眼巴巴看着顾淮笑容得意,心说:你倒是说话呀。
顾淮稍点头,“畅春会的规矩,上品玄晶抵价几何?”
“五百万两。”
方致远连忙答道。
下品一百两,中品两万,上品五百万。
这个抵价规则看似很离谱,实则是按上、中、下品质玄晶获取难度来核算的。
顶品玄晶因为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出现,故此当初并没有公布对应抵价规则。
顾淮点头道:“这样吧,就按五百万零一两核算好了。”
话音散去良久,屋里一片安静。
方致远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想哭。
‘这玩儿的也太埋汰了!’
上品玄晶抵价五百万两官银,顶品玄晶抵价五百万零一两?
这话回去告知程尚书,方致远自己都觉着没脸。
他明白顾淮什么意思。
这颗顶品玄晶定价不能太高,否则吃亏的陛下。
比如:定价十亿两。
按规则在这一颗顶品玄晶上礼部就要抽走一亿两,玉芙蓉拿两亿,风云楼拿七亿。
听起来陛下赚了,实则亏大了。
因为这是抵价计算,实际上并没有十亿两官银让各家分,礼部的一亿和玉芙蓉的两亿都要从当晚获得的银两和玄晶总额里支出,剩下的才给风云楼。
风云楼反而吃了亏,没办法,谁让它是大头。
故此定价越高,陛下越亏。
定价越低,礼部和玉芙蓉越亏。
方致远好歹也是顾党中坚自然替陛下着想,如果按现有抵价规则推算,顶品玄晶按一亿两或两亿两估价都算合理,那样陛下就太亏了。
他的心理价位是五千万两。
这个抵价高低适合也照顾了各方情绪,只是这话在程尚书面前没敢说。
万没想到顾淮吃相如此难看。
五百万零一两?
四舍五入还不是五百万嘛,顶品玄晶价值等同于上品玄晶?
这个规则公布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骂街了,程尚书那边也过不去;毕竟礼部还要抽走一成,影响的是礼部官员们的钱袋子。
方致远怔怔看着顾淮,期望他能涨涨价,自己也好交差。
‘哪怕五千万零一两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