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内。
严绍庭一声哀吼。
却是让嘉靖猛然一震,满脸诧异。
而在一旁一直负责记录的吕芳,亦是放下墨笔,举目看了过来。
而在两人的视线里。
抬起头的严绍庭,已经满脸涨红,一副大明优秀青年官员代表,满腹憋屈,无处发泄的模样。
严绍庭默默的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憋的。
自己差点没晕过去。
嘉靖亦是神情不断变化,深吸一口气。
“说!”
“有朕在!”
严绍庭拱手颔首:“回禀陛下,我中原之地,自古以来便屡有革新,春秋战国,商君变法、李悝变法、吴起变法、邹忌变法、申君变法、乐毅变法,唯变法之国而得成一霸。
“而后有汉文景、汉武三朝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得大汉四百年基业。
“再至前唐开元革新,方得盛唐之名。
“而前宋仅一家王朝,便有庆历新政、元丰改制、熙宁新政、哲宗绍述、天眷新制、正隆官制。
国家若要得长盛基业,唯有不断革新,革除积弊,推新而为。八百年周室,井田不复当今,天下无有万年之法,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若是按照科举八股。
严绍庭这番话便是开篇切题之言。
说完之后,趁着换气的机会,严绍庭看了一眼角落里。
吕芳依旧在奋笔疾书。
看来是要将今天严绍庭在这万寿宫中一切言语,皆记录在案。
嘉靖是爱读书的。
不光是道门课业,更多的是历朝史家之言。
严绍庭所说的这些革新,他自是知晓。
但唯有最后那句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好词!”
“好句!”
严绍庭这时候便继续说道:“臣方才失声之语,不敢言陛下所问,实乃微臣读史,阅遍春秋,深知国家革新之不易。”
说到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要对某宋点名鞭尸了。
嘉靖亦是投来期待和赞许的目光。
他对如严绍庭这等年纪的官员,总是抱以宽厚的,像这些年轻人,就该多一些锐气。可若是不知国家不易,整日在朝堂之嚷嚷着革新,却又是不好的。
能知晓国家革新不易。
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严绍庭则是开口道:“前宋庆历新政,范文正公,呕心沥血,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一初同心协力,新政颇有成效,而后却为旧党攻讦。
“范文正公更是被诬陷以朋党而论,新政风风火火,不下经年,便戛然而止。
“再有熙宁元年开始,王安石屡屡述奏请革新,奏明富国之法、强兵之法、取仕之法,虽其中多有弊端,却也开一时强盛,朝野焕新。
“然而熙宁新政一起,便引发前宋新旧党政,朝堂之倾向碾压,相互攻讦。至九年,王安石辞官归降,新政停罢。
再至宋哲宗即位,司马光执宰天下,熙宁新政之法尽数废黜,自此无疾而终。”
对。
就是那个砸缸的司马光!
嘉靖亦是渐渐沉默了下来。
千古范文正,那是多少君王期望能得到的臣子。
严绍庭则是深深一叹:“臣于朝堂,得陛下幸,但终究人轻言微。革新之法,必当是贯彻朝野,士农工商,无不涵盖。
“臣今日放言两淮盐政余盐一事,便有徐阁老等人以祖宗成法而压之。
“臣读宋史,恍恍惚仿若王安石,直面司马光亦以祖宗成法而攻之。
“前宋无论范文正公,亦或王安石,皆掌权朝堂,同志者无数,亦是艰难万分。臣不过双臂之力,犹言一事,便临驳之于触犯祖宗成法。
“臣惶恐!
“臣非经年老吏,为官得幸,满腔报国之心,以报陛下隆恩。
“臣惶恐!
不敢言革新诸事,动荡朝野,乃至牵连家人,累及陛下圣明。”
鞭完了前宋和司马光后。
严绍庭再有言语,已经是满面涨红,双眼无尽憋屈。
此刻落到嘉靖的眼里。
是什么?
这就是一个一心一意为报君恩,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的大明朝五好青年官员,却因为朝野积弊,而无能为力啊。
多好一孩子。
每天都想着如何报效自己。
却又无可奈何。
已经记录完毕的吕芳,更是放下手中墨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严侍读公忠体国啊!
就和俺们这些阉人一样,满心都是为了主子爷,可身在朝堂,却又不能随心而行。
主子爷这么多年默默承受着憋屈。
严侍读如今亦是如此。
嘉靖无声一叹。
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看向了严绍庭。
“至诚至孝。”
“当是朕之润物!”
过往种种,在嘉靖脑海中一一浮现。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从湖广安陆踏进北京城的他,也是锐意昂扬。
可是后面所发生的一切,也让他如同此刻的严绍庭一样,满是憋屈,无处可说。
但是呢。
嘉靖也想到了严绍庭刚刚所说的前宋熙宁新政,一等宋哲宗位,重用司马光,便新政全无。
嘉靖心中不由的多了几分感慨。
自己如今又剩几载岁月。
便是自己如今寻了改制革新,可等大明朝的新帝即位,自己所行革新,又能否存留下来?
若到时候一纸废黜。
岂不是在说,自己所行革新,实乃荒唐事?
便是自己那时已经驾崩就陵,却也要背一个骂名。
嘉靖的眼里闪烁着几道精芒。
他看向严绍庭,长长一叹。
“让爱卿受委屈了。”
“起来吧。”
严绍庭虽然明知结果,但听到这句话,终究还是心中暗暗一叹。
老道长终究还是不敢改制革新。
在他看来,自己如今言及革新,是为了忠君报国。
那委屈,自然就是他严润物受了。
严绍庭拱手起身,颔首低头:“臣不委屈!臣只是不愿陛下受辱,不愿我大明江山,祖宗社稷,陷入绝境。”
嘉靖摆了摆手。
“爱卿所做亦是甚好,不必自责。”
“朕……”
嘉靖有些犹豫,目光在殿内扫过。
随后,他才接着开口出声。
“方才你多有言及历朝变法,引之本朝,虽……但于改制革新之事,想来心中定是已有腹稿。”
好奇。
嘉靖虽然不愿意推行革新,但终究还是好奇,想要知道严绍庭所准备的革新改制,又到底有哪些。
严绍庭也是愣了一下。
怎么着。
你老道长不愿意革新,还要听一下我的革新之法?
这不是白嫖嘛!
但自己这些时日在朝中所经历的,加之一点点整理出来,加之借鉴后世之法,所总结的那些革新之法,却还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但严绍庭却不打算说。
甭管是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火耗归公,还是文武吏治、重整京军、开海行商,更不要说取消功名优待、取消宗室特权、改革选官制度。
哪一条现在说出来。
自己和老严家,都可以准备好打包行囊,一起滚回江西老家了。
不过自己今天在老道长这里大演一番,除了诉苦,可不就是为了能弄点好处。
严绍庭觉得自己刚刚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就看老道长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但现在老道长又想知道革新之法,总不能什么都不说。
严绍庭三思之后,方才缓缓开口,以求能稍稍满足一下老道长修道之余的好奇心。
“回禀陛下。”
“臣在朝为官时长,可当差做事日短。臣不敢在圣前胡言通晓天下万事万物利弊,更不敢言臣一人便可尽言革新改制。”
“陛下问策于臣,臣只能答,若行改制革新,首在吏治。不论今岁浙江、南直隶增产丝绸所生诸事,亦或京中军需贪腐事,再或今日所生两淮巡盐之变,都在吏治。”
“吏治清明,则新政革新之法,方能行下效,无有阻碍,可得政通人和。”
严绍庭想到了老高当内阁首辅后,便挥动手中大棒开启的吏治整顿,而后延伸到老张登临首辅之位,推行的考成法。
不过这玩意的核心,是在督促地方官员完成朝廷制定任务的。
最重要是征收赋税。
法子可行,但却忽视了百姓。
若是再加民生事项,将地方百姓生机水平加入到考成法之中,方才能算是完善的。
严绍庭抬头看了一眼老道长。
这事似乎是可以说的。
但是。
老道长不配!
严绍庭当即转口道:“吏治清明,而后方可推行新政。如行经济,富裕国家,当稳固百姓农耕,更要重于商贾之术。
“百姓钱粮能有几何,盖之于商贾,皆为富可敌国。我朝初定之时,乃是为了怜惜天下百业,方才农商赋税甚低于前宋。
“而今我朝国祚已有二百年,民间商贾无不豪奢,在外粗布麻衣遮掩,在家便是绫罗绸缎。若是为一方豪强,则面官府,亦是僭越横行。
“朝廷励商贾,虽不能强夺其资,断其根基,毁于商业,却定要严查商贾,以巨税终之!
“臣有估量,若重之商税,下贯彻,假以时日,国库取之商贾之财税,定是远超于百姓农耕之财税。”
有明一朝,真的就是一个畸形的经济制度。
原本开国的时候,确确实实是为了休养生息,大多行业都是无税或是少税的。
商业仅仅只有三十税一。
到后来甚至就连这三十税一都无法征收来。
钱到不了朝廷手里,军队短缺钱粮。
国家灭亡了。
那些士绅商贾,也不过是转身一句头太痒。
割发而跪。
依旧富贵。
可谓无耻至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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