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辛酉,时维初秋。
百官并群臣,聚于京师西北之昌平。
秋风簌簌。
沃野之间,一片寂静。
抱着小屁孩的裕王朱载坖,将怀中的孩子递到了李妃手,随后向着四周看了一眼,而后便凑到了袁炜身边。
袁炜有些意外,小声开口:“殿……朱公子。”
朱载坖点点头,压着声音道:“袁阁老,昌平此法,可能行于天下?”
袁炜又是一愣。
裕王对这件事感兴趣?
而在夹山山坡红薯地旁。
在拿到刚刚传来的消息后。
嘉靖亦是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陆绎一时头大,喃喃道:“姐夫好像说过……这法子也就只能行于昌平……”
说完之后,他便贼眉鼠眼一样的向着四周乱瞅。
嘉靖听到此言,脸露出一抹失望。
不过想了一下。
皇帝也就释然了。
一地百姓均之田地,一地共养,这样的法子能在昌平,也仅仅只是因为年初受灾,大乱之后的顺势而为。
天下?
皇帝的脸多了几分冷漠。
目光再次看向山下,已经开始向着书院走去的人群。
山下的人群。
在陷入长久的沉默之后。
便开始三五成群的小声讨论了起来。
这时候的讨论。
已经无关那所谓的昌平大辩论。
人们都在议论着昌平之法,能持续多久,又能否用于别地。
严世蕃则是昂首挺胸,一派豪情壮志的搀扶着老严头。
聂豹、王畿、钱德洪三位心学门徒,士林大儒,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严绍庭和徐渭两位围住。
落在后面和高拱并肩而行的徐阶,脸色一片冰冷。
他的目光满是复杂的看向与严绍庭走在一起,脸始终带着笑容的先生聂豹。
败了。
这一遭。
自己又败了。
虽然现在还没有开始那所谓的辩论经学,但徐阶却很清楚。
那一场只存在于人们这几日嘴里的经学辩论,将不会再出现在现实里。
若说严绍庭在昌平,有治河修渠之功,已经是国朝少有的干臣。
那么。
当昌平一地田地均之,无分老幼,昌平百姓共养,再有昌平农约监督制约。
严绍庭此刻已经是整个大明朝,独一份的那个了。
举朝。
再无第二人!
“其实,今日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辩论了。”
走在前头的聂豹,面露笑容,一团和气的说了一句。
在他身边的王畿、钱德洪两人,亦是认同的点头。
徐渭侧目观察着三位士林大佬的神色反应。
心中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侍读总算是渡过这关了。
严绍庭却是轻叹一声:“晚辈不过是取巧罢了。若非今岁顺天受灾,若非陛下授命,若非百姓信任于我,何来今日昌平?”
就在前不久,最先挑出今日是昌平辩论,要与严绍庭比较一番阳明心学的王畿,眼里竟然是带着几分惭愧。
他连连摇头:“老夫致仕多年,游于地方,从未见一地父母官,能如严侍读此般,便是能有专心治河修渠,亦是少有,地方百姓必当感激涕零,歌功颂德。”
一直不曾说话的钱德洪,亦是点了点头。
老夫子哼哼着说道:“若非今日我等踏足此地,如何能知此地已是人均田地,百姓共养,创立农约。而今我朝陛下,垂拱而治,习老庄术,效仿文景。此地有良臣,乡野之风,犹如先古尧舜大同之治。”
钱老夫子的话并没有掩饰。
跟在后面的人群,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人们的视线,落在三位老夫子和严绍庭的背影。
有些本欲在今日,亲眼看到严绍庭名声扫地的人,更是羞愧难掩于面。
严绍庭更是连忙驻足,拱手弯腰。
“绪山先生言重,晚辈万不敢当。”
“昌平能有今日,全乃陛下圣明之功,若无陛下支持,晚辈如何能在昌平做成此事。”
功劳是属于皇帝的。
自己最多也就是个苦劳罢了。
贪天的功劳,自己这细胳膊细腿。
扛不住。
钱德洪目光闪烁。
聂豹则是笑着开口道:“陛下圣明之功,若无你奉命做事,又岂能天成?功劳没有,苦劳却是实实在在的。”
听到这位算起来,自己该喊一声师叔的聂老夫子开口。
严绍庭立马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抬头看向前方。
众人已经重回昌平外。
严绍庭立马转口道:“诸位前辈同仁,还请入昌平一观,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斧正。”
有了前面均田和农约的铺垫。
此刻大多数已经收起了要对严绍庭指教的心思了。
更多的人,则是用好奇的目光,看向重建的昌平。
这个时候。
徐渭便再一次的充当起了解说员。
“今岁灾情之后,昌平有民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人,户两千五百二十九。”
“灾情之后,我家侍读带领百姓重新平整田地,亦重新编户。此地依山而建,又有书院等,聚集民户一千三百二十六户。”
“余下一千二百零三户,分于昌平四处,各有四百户左右。”
随着徐渭开口介绍当下昌平的具体情况。
聂豹便很自然的充当起了询问的角色。
“为何要如此做?若是老夫猜测无错,昌平原本两千多户人家,定是有不下数十村落。”
徐渭点头道:“双江先生所言不错,昌平原本确实有数十村落,百姓散居地方。只是此次灾情之后,我家侍读推行均田、农约,百姓约定成俗,共同耕种,如此分散不如集中的好。
“如今五处聚集之地,足以囊括昌平田地,方便耕种。亦方便官府有司管理,而此地又临近居庸关,说一句京师门户也不为过。
“现如今,昌平五地已有六支民壮队,共计六百人,平日农忙,闲暇时则为昌平地方护卫。一旦昌平出现强盗、悍匪,我昌平这六百民壮肃清地方。
而若是当真有外敌叩关,侵入居庸关内,我昌平六百民壮便能立时扩为三千,在我昌平百姓死绝之前,绝不叫一名敌寇越过昌平围攻京师!”
当徐渭豪迈无比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这一片昌平人口聚集最多的地方,每一条街巷口子,都有那些身穿同样装束,腰别着短棍的民壮正与那些天子近军一同站街值守。
聂豹、王畿、钱德洪三人,此刻已经是满脸震惊。
而在后面的人群,听到昌平六百民壮,一旦遭遇敌寇侵入居庸关后,将会化作六千民壮抵御敌寇,昌平死绝之前绝不叫敌寇越过昌平半步。
一时间。
人群大动。
尤其是那些过去只当严绍庭是在昌平闹着玩的朝中大员们。
那一张张脸,更是表情变化莫测。
可谓是精彩绝伦。
徐阶终于是忍不住,声音越过前面的三位老夫子。
“百姓当真敢于御敌?”
“此地万余百姓,当真愿以死身,而御敌于京师西北?”
徐阁老这话,算是将在场人的心声问了出来。
一整个昌平,一万多百姓,难道真的能都抱着赴死的决心,也要在死绝前护住京师西北门户?
徐渭淡淡一笑,目光看向身边的严绍庭。
严绍庭亦是面露笑容。
他的目光则是看向了街边那些民壮头目。
在众人的注视下,严绍庭缓缓举起手臂。
“诸位!”
“大明内阁次辅徐阁老,问我昌平儿郎,是否有这个胆子,死绝也要护住京师西北门户?”
严绍庭的声音不是太大。
却清晰的传入街边昌平民壮队的耳中。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
就在人们以为严绍庭终于要输下一场的时候。
忽然的。
整个昌平街道,爆发出一道整齐的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嘶吼声。
“誓死守卫昌平!”
“誓死守卫京师!”
“……”
“誓死守卫昌平!”
“誓死守卫京师!”
“……”
“……”
开始。
是那些昌平民壮们齐声嘶吼。
慢慢的,整个昌平百姓,无分老幼,齐声呐喊了起来。
很多人,是在徐阶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但是声音。
却清清楚楚的传到他们的耳中。
山坡。
红薯地旁。
山下的如海啸一般的呐喊声,传入到了皇帝的耳中。
嘉靖面色涨红,双手藏在道袍下,紧紧的握成拳头。
“百姓有死地之志。”
“朕……”
“甚悦!”
嘉靖低声呢喃,忽的双眼精光斗射,看向吕芳:“吕芳!速回京中,拟旨!”
吕芳立马躬身前,准备俯听圣谕。
但嘉靖却是忽的摇了摇头。
“不,再等等。”
“朕要看看,还有没有能让朕意外的事情了。”
吕芳脸微微一笑,无声的退到一旁。、
一直守着皇帝的陆绎,眼珠子一转。
姐夫这是又要得好处了啊!
而在山下。
在那如浪潮一般的声浪中。
所有人都面目呆滞。
人们的脸有着震惊,有着诧异,有着无数种的表情。
声浪渐渐平息。
可那余音,却好似盘亘在人们的耳畔,久久不能平息。
这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心中,不由的生出了疑问。
他们不懂。
为何昌平这一万多百姓,竟然全都能有死地之志。
而在人们的疑惑中。
严绍庭面带微笑,转身看向徐阶。
“徐阁老,我昌平誓死守卫京师之志。”
“徐阁老可曾听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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