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绍庭此番言论一出。
早已围聚在周围的人群,响起一阵嘈杂。
严绍庭这是未战先怯?
还是见到有心学嫡传弟子到场,便生出了悔意?
王畿等人亦是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这时候,徐渭便走了出来。
面对一众朝堂大员,以及在场士林大儒。
徐渭显得不卑不亢。
“还请诸位,这边先请。”
“待诸位一观,再与我家侍读同入昌平。”
顺着徐渭手指的方向,众人看了过去。
非是昌平。
而是外面的那一片金灿灿的沃野。
众人又是一阵狐疑。
却见几位内阁大臣,已经簇拥着一名怀抱婴儿的中年男子,往沃野走去。
怀着满心不解的众人也只好紧跟而。
然而。
就在离着此处不远的夹山山坡。
数十名京营官兵守在山脚下,角落里更是有不少的锦衣卫缇骑游走四处。
山坡。
偷溜出宫的嘉靖,望着山下不远处的人群,面露笑容。
“朕便是说过,这小子从来就不走寻常路。”
吕芳伺候在一旁,陪着笑:“严侍读能得陛下隆恩信重,自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说着话,他又看向一旁仍然紧张兮兮观察着周围可能存在危险的陆绎。
“陆佥事是严侍读的小舅子,前些日子也在昌平,想来应该是知道严侍读此次做了什么准备。”
随着吕芳开口。
嘉靖亦是审视的目光投向陆绎。
陆绎浑身一颤,赶忙躬身作揖。
随后抬起头,露出一张懵逼的脸。
“回禀陛下,我姐……严侍读确实有准备,可微臣看不懂啊……”
吕芳两眼一愣。
嘉靖亦是面色有些呆滞,随后张开嘴。
“哈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之后,嘉靖伸手重重的指点了几下陆绎。
“混小子!”
“你爹那股子精明劲,一点都没传下来!”
见皇帝老爷这般说,陆绎脸露出笑容,挠挠头说道:“微臣确实看不懂啊,微臣笨。”
嘉靖哼哼了几声:“知道自己笨还有救,往后多跟着你姐夫读几本书!”
陆绎嘿嘿一笑,躬身抱拳:“微臣领命!”
没能从陆绎这边打听出什么来。
嘉靖便只好继续看向山下。
在山下。
严绍庭与徐渭已经领着乌泱泱一帮人,沿着沃野之间加宽过的小道走出去老远距离。
此时已是入了秋。
田间小道两侧的田地里,尽是金灿灿成熟的庄稼。
走出去没多久。
众人便看到前方一大块的田地里,正有着不下数百农夫,正在俯身收割着成熟的庄稼。
一名穿着青色官袍的人,亦是忙前忙后,满身泥泞的穿梭在田间地头。
徐渭这时候便代替严绍庭介绍了起来。
“诸位,或许诸位都知晓,今年顺天府刚过完年没多久,便遭了灾。”
“那时候,就数昌平灾情最为严重,无数山洪自燕山冲刷而下,此处这片土地尽被淤泥掩埋,周遭无数村舍被毁。”
“当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无家可归,只能齐聚京城之下,以求朝廷能够就近赈济。”
说到这里,徐渭停顿了一下。
众人自然是顺着他的话,开始联想起来。
朝廷这几年财政空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刚过完年京师遭灾,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朝廷定然是拿不出钱粮赈济灾情的。
一时间,众人纷纷可怜同情起了昌平的百姓。
王畿亦是目光闪烁,开口道:“不过老夫如今看这里,倒是千里沃野,阡陌交通,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生机勃勃。”
徐渭顿时脸微微一笑,拱手开口道:“龙溪先生明见,昌平能有如此,幸得陛下圣明,于百姓危难之际,授命我家侍读,朝廷无有钱粮,而我家侍读赈济京师百姓。
历时三月,我家侍读不费朝廷一分一毫,而得昌平灾患尽除。越六月,昌平被毁屋舍尽数聚于夹山之下而建成,平整田地,水渠清淤修缮。”
听到此言。
方才知道昌平灾情,乃是严绍庭负责的王畿,脸表情多了一丝变化。
他不由看向站在徐渭身边的严绍庭。
正待此时。
有人指向那片聚集着不下百人,收割庄稼的田地。
“这些人都是昌平百姓吧。”
“为何都在此处收割庄稼,而不管别处?”
“难道他们灾情之后,都没了田地吗?”
这话一出,气氛斗转之下。
若是这些百姓是灾后没了田地。
那就有可能,是严绍庭借着赈济灾情,而私下兼并昌平土地,而将这些人都变成了他严家的佃户。
王畿、聂豹、钱德洪等人,亦是投来注视。
严绍庭微微一笑。
徐渭则是继续解释道:“诸位前辈,诸位学子,还请大家知晓,昌平之田地,我家侍读不占一分一毫,若有不信尽可于昌平州衙门黄册核查是否有误。
“不光我家侍读不占昌平一亩田地,更是在此次灾情之后,带着昌平百姓新开垦出一千三百四十二亩田地,修缮沟渠共计数千里,分布整个昌平,修缮池塘共计四百二十五处,新挖蓄水池塘一百七十六处。
如今昌平一地,水系纵横相连,西连关沟,东接东沙河。今岁也将于南侧,开挖一条引水渠,将关沟与东沙河彻底打通。而后再与北沙河、南沙河相连,一路汇入温榆河。”
古往今来,修渠治河,都是大功德的事情。
听到徐渭的解释,众人一片哗然。
更有仔细的人,见着脚下田间小道两侧,那笔直如刀削的水渠,潺潺清水流淌,这才反应过来。
王畿终于是开始点头道:“修渠治河,兴水利,乃千古父母官必修功德,却少有人能修成此业。”
这话虽不曾点名严绍庭。
但赞扬之意,已经尽显无疑。
严绍庭则是微微躬身颔首。
却也有人继续问道:“可是这些百姓,为何独在此处收割庄稼,而不事周边?”
就算那徐渭说严家不占昌平一亩田地。
可只要这些百姓是投献的,那也是严家在欺压百姓。
徐渭则是当即解释道:“这位才学,此事说来也是清楚的。诸位或许不知,昌平自灾后,平整田地,又开垦荒地,冲刷盐碱地。田亩之数,早已与过去不同。
“而自国朝之初至今,昌平人口之数也全然不同。
“这一次灾情之后,我家侍读有感不均,百姓维艰,在得昌平百姓同意之后。
如今昌平一地,已经重新厘定田地,田亩不分,百姓皆耕种于其,不分彼此,待庄稼归仓,缴纳夏秋两税,余下粮食,依照各家人丁数目年岁,均分之。”
此言一出。
满场哗然。
徐阶更是看向了严嵩以及在场的裕王朱载坖。
高拱和袁炜则是对视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的各部尚书、五寺少卿,以及满朝公卿。
更是个个面色诧异。
这可是天大的改动。
均田地!
同工同分!
当即就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此法虽然眼下看似可行,可长久之后,若有人家偷奸耍滑,不事农桑,亦或有人家无有壮丁,岂不公平?”
一言而出,众人附和。
多劳而少得,不劳而等分。
这就是天大的不公平。
徐渭正要继续出声解释。
严绍庭却是伸手拦下,而后面向那询问之人,微笑开口:“若家无壮丁,一地同养,此乃我中原千古美德。但若有偷奸耍滑,不事农桑,亦有昌平农约,人人皆已签字画押,凡有此等者,当夺其当年等分粮食,往昌平砖石厂或铸铁厂做工。”
等到严绍庭话音一落。
便立即有人跑了出去,到前方那片正在收割的庄稼地,去亲自询问那些百姓。
而王畿则是脸色变化数次,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聂豹则是面露笑容:“家无壮丁,一地奉养,确为我朝乡野美德。只是这农约,却是要有公正监督,若是能人人守约,此地同根同族,风气滋养,可谓我朝亿兆黎庶之表率!”
这句话的肯定,就相当的重了。
而在一旁的徐阶,却是心头大震。
他目光流转,不停变化,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
众人也已经走到了正在收割的田地边。
百姓们见着严绍庭带着一帮不认识的人过来。
纷纷停下手中的农桑活。
“严少爷,今晚可得到我家吃饭啊,我家马小二昨晚刚在水库那边捕到几条大鱼,今晚我家豆腐炖鱼吃……”
不等那人说完话,旁边的人就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然后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满脸笑容的看向严绍庭。
“严少爷别听这家伙的,小的前几日抓了好些泥鳅、黄鳝,严少爷还年轻,正需要这玩意。今晚来我家多吃一些,好让少夫人诞下一对小少爷、小小姐!”
田地里,顿时响起一片欢笑声。
满身泥水的周云逸,则是躬着腰,顶着那张被晒黑的脸,跑到了严绍庭面前。
“先生,今年虽然夏粮没种下,但这秋粮却是个好收成,颗颗饱满!”
严绍庭面带笑容。
扫视了一圈周围看向自己的人。
自己虽然不曾有一眼辩论。
可是啊。
这昌平人人皆大儒。
人人皆为自己辩经学!
而在那头。
原本抢先跑过去的询问百姓实情的人,都已经打听清楚,个个脸色不同。
可是等他们回来。
周围人询问之后。
又是一阵动静。
严绍庭所言,千真万确。
无论是一地同样,还是昌平农约,全都是真的!
而至于徐渭先前所说的开垦田地、清理沟渠等等事情,也不曾有半点作假。
突兀的。
这乌泱泱的人群。
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但。
奇异的氛围,却在悄无声息的滋生着。
见着周围的气氛变化。
严绍庭却是不为所动,脸无有变化。
他依旧是那么的从容,那么的风淡云轻。
好似昌平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无数人如同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下。
严绍庭微微一笑,缓缓拱手。
“诸位,此地还要赶在时节前,将庄稼都收入仓中,我等还是不要再做打搅了。”
“昌平书院那边,想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还请诸位,随在下一同去往而观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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