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内殿。
好一阵诡异的寂静之后。
终于是有一声长叹发出。
“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多,自当是紧着朝廷用度。”
“朕一年四季,不过八套常服。”
“这内廷十万奴婢,朕身边也不过吕芳、黄锦几人,便是裁撤十之八九也无妨。”
徐阶心中立时一顿。
脸色紧绷着躬身颔首。
皇帝这是不满意于现在的钱货分配方案了。
裁撤宫中的太监、宫女?
他们这帮当臣子的,难道还能给皇帝家的仆役都裁撤掉?
而在殿外。
若非是自己修养足够。
严绍庭都要笑出声了。
且不说鄢懋卿这一次带回京的,价值八九百万两银子的钱钞和财货,其中就有将近四百万两不见去向。
这近四百万的钱财货物,大概就是被鄢懋卿和徐璠给分润掉了。
而如果自己猜的没错。
很可能可能鄢懋卿自己是拿小头,而大头都是被徐璠给拿走的。
现在剩下四百万两银子和价值一百万两银子的财货。
徐阶前前后后一顿划分。
最后只将那价值一百万两银子的财货分给了皇帝。
怎么着。
皇帝老爷连银子都不能直接拿了。
还得要先拿着这批价值一百万两银子的财货,去折算兑付成银子,然后才能用。
而且也很明显的。
皇帝也定然不相信,鄢懋卿带回来的钱钞财货,都尽数交给了朝廷。
这里面被昧下的又有多少。
皇帝心中大概还在审慎估算。
吕芳更是说道:“既然徐阁老说朝廷困难,咱们宫里头这些当奴婢的,过的苦一些也无妨。倒不如将那原本留存户部的五十万两银子送到宫里,那一百万的财货放在户部以备朝廷之用,如此朝廷也能显得宽裕些。”
在吕芳说完之后。
徐阶当即抬头看向这位内廷的大总管。
依着这番话,可不是如字面的意思一样,真就是宫里只要五十万两银子,而价值一百万两银子的财货留在户部。
徐阶赶忙躬身颔首:“朝廷再难,也不能难到宫里,臣等苦一苦,也并不能让君父受苦。若是这笔账吕公公有异议,臣等今日回内阁,就再议一议,商量个细则出来,看看各处能不能再紧一紧,到时候重新拿个方案出来,呈奏到圣前。”
吕芳立身侧目,眼神瞥向后面道台的嘉靖。
皇帝不可能直白的说,这一次和朝廷分钱的时候,希望拿到的是现钱,也不可能说要朝廷多拿出些银子给宫里。
现在徐阶既然说要回去再重新议。
想来也该是能悟出其中的意思。
但嘉靖却绷着脸。
他想的不光是这一遭子的事情。
除了这些摆在明面,拿到朝廷手的五百万两。
私下里还有多少银子,是被下面这些人弄走了。
这件事。
他还没有拿到准信。
一百万?
二百万?
还是三百万?
殿门外。
严绍庭不时的回头看向外殿外面。
也不知道自家那个小舅子,现在事情都办到哪一步了。
此时听着内殿的动静。
严绍庭稍稍吸了一口气。
他拱手道:“陛下,臣请奏议。”
说完之后,严绍庭看向身边坐着的老严头。
严嵩仿佛着因为大病初愈,身子还显得疲倦,昏昏沉沉熟睡的样子。
在听到身边大孙子的喊话后,这才歪头侧目看了过来。
在严绍庭的注视下。
严嵩好似打瞌睡一样的点了点头。
在爷孙两人身后,高拱、袁炜以及六部尚书们,却是面面相觑。
这老严家的人,怎么就有那么多事呢。
高拱面露不解。
前段时间,老严家因病在家休养,鄢懋卿这档子事情严家虽然说起来是起了个头,但这尾巴安排账目银子的事情,却未曾参与。
现在这五百万两的分配,自己和户部也是有参与的。
已经算得是权衡利弊,照顾到所有的地方了。
殿内。
已经沉默许久的嘉靖,抬头看向帷幔遮掩的殿门。
“滚进来!”
嘉靖冷喝一声。
严绍庭领旨,起身弯腰,走进内殿。
而在内殿。
嘉靖侧卧在道台,看向吕芳:“有些闷热,揭开帘子吧。”
吕芳领了口气,和严绍庭擦身而过,去往殿门处将那遮挡之用的帷幔,缓缓的分开系。
等候在外面的人,纷纷探头看了一眼,随后便又很快的低下头。
而嘉靖则只是淡淡的注视着严绍庭走到面前,停到徐阶身边。
越过严绍庭的肩头,后面就是殿门外,身影有些模糊的众人。
嘉靖心中冷笑。
既然严绍庭又有事要奏,想来是会符合圣心的。
那就让这些在场的人。
都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为君分忧的。
严绍庭在离着徐阶三步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
他侧目斜觎了眼徐阶。
这个老货现在犯了一个和老严家当初一样的毛病。
分不清大小王。
或者说。
分不清大明朝当地谁是名义当家做主的人。
再或者更具体一点说。
他们似乎永远都没有搞明白。
大明朝真正的户部尚书是谁。
不过说起来。
这倒也是种下什么因,结出什么果。
嘉靖朝前面二十年,皇帝也是有励精图治过的。
然后呢?
再看看这些人干的腌臜烂裤裆的事情。
老道长直接就撂挑子不干了。
皇帝的差事,谁爱干谁去看。
大明朝的皇帝,从此以后就是大明朝的户部尚书。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今日之局面倒不如说是这些朝堂衮衮诸公往日所作所为,必然注定了会出现的结果。
严绍庭站定后,拱手颔首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徐阁老可谓公忠体国,乃是而今朝堂之衮衮诸公之表率!”
此言一出。
万寿宫内殿内外,一片诧异。
高拱迅速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严嵩,而后便目光长长的看向内殿。
袁炜和郭朴这帮六部尚书们,更是满脸疑惑。
严绍庭说徐阶是公忠体国,是朝堂表率?
怕不是自己今天出门,忘记带耳朵。
听错这话了。
又或者是严绍庭今天从严府出门的时候,带错了嘴巴。
这厮平日里那张嘴,都能把人说死。
现在转过头,竟然夸赞起了徐阁老。
还不如相信大明朝现在正值盛世,百姓家里的谷子堆积的都发烂发霉了也吃不完!
徐阶更是紧绷心弦。
他抽了抽鼻子。
这味道自己可是太熟悉了。
只要严绍庭说出这一类话的时候,那就是自己又要被挤兑的时候了。
徐阶几乎是已经被培养出潜意识的。
终于是抢先躬身道:“陛下,臣不过是得陛下信任,位居内阁,替陛下操办国事而已,不敢如严侍读所言是那公忠体国的朝堂表率。”
老子不是!
严绍庭则是侧目看向徐阶,眼神里幽幽的,带着一股子让徐阶拿不住的神色。
“那徐阁老难道还能是奸臣?”
在徐阶刚刚解释完的时候,严绍庭却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徐阶立马瞪大双眼。
咳咳。
道台,嘉靖亦是轻咳了两声。
徐阶却因为严绍庭这句话,整个心神都乱了:“老夫如何便是奸臣了,严侍读休要胡言乱语,当着陛下的面,诬蔑朝堂官员,内阁辅臣!”
严绍庭却露出仿佛孩童一样天真的表情。
“下官说阁老公忠体国,是朝廷百官表率,但阁老却说不是。”
“那不是公忠体国,可不就是奸臣了。”
徐阶一口气差点没来,满脸铁青。
严绍庭却是嘟囔道:“这话可不是下官说的。”
这踏马是什么逻辑!
徐阶被气的话都说不清,皱紧眉头看向严绍庭:“你!”
“好了好了!”
嘉靖摆着手,打断了徐阶的话,瞪了一眼严绍庭。
“混账玩意!”
“你是什么官阶,也敢和徐阁老调侃!”
皇帝开口,给了台阶。
严绍庭立马就坡下驴,笑着拱手道:“陛下恕罪,徐阁老见谅,小子不过是想说,徐阁老是我大明朝公忠体国的大忠臣而已,可不曾觉得徐阁老是什么奸臣。”
徐阶脸色一片铁青。
好赖话算是都让这个严绍庭一个人说完了。
而严绍庭却是朝着老道长拱手颔首。
“陛下,臣是觉得徐阁老说的话很对。”
味儿太正了!
徐阶眉头紧锁。
严绍庭这句话,如今可是人人皆知。
而严绍庭则是继续说道:“徐阁老方才有言,便是苦一苦臣等在朝官员,少一些官俸,朝廷的差事紧着办,也不能让陛下受苦,这话臣与徐阁老看法一致,深以为然。”
“如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携钱钞财货数百万两而归,可朝廷和宫里头难处多多,不如就按照徐阁老所说的,朝廷的官俸先不要发,等明年朝廷在东南的进项入京了,到时候再发也不迟,想来徐阁老方才就是如此想的。”
“至于说这五百万两的钱钞财货,臣以为还是陛下圣裁而定,如何赈济抚恤百姓、如何拨付各部,一些都是圣意裁夺,以显陛下之仁德仁政。”
说完之后,严绍庭瞥了眼徐阶。
不让大明真正的户部尚书做事,你不倒霉谁倒霉。
果然。
在严绍庭说完这番话后。
嘉靖的脸也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抖了抖道袍,终于是换了一个姿势,背靠在凭几,双手张开搭在两侧,面露笑容。
“严卿所言有失!”
…………
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