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无力。

林庭盯着攥紧的拳头，人类的身体如此的孱弱，哪怕经过了千锤百炼，也难以和御兽抗衡。

对强者而言，无力就像绝症一样痛苦。

如今帝江陷入进化之眠，髓海内空空荡荡。他失去了施法能力，也无法感应到流淌在灵网中的地、水元素，陷入了久违的脆弱状态。

越是高阶的进化路线，越是艰难曲折，跨越至S级是一重难关，很不好过。或许一天就能有结果，也或许需要数月。

帝江的生命力场在周期循环波动，每当太阳升起就开始骤跌，有时候甚至能跌破一万，进入非常威胁的阈值区间，而太阳落下，月阴普照后，生命力又重新回升，超过五万七千的初始值。

这种变故说明它的经受削肉剃骨一样的剧变。

它会疼吗？不知道。它在忍耐些什么？不知道。唯有那横压冥沼的宏大魄气，一直保持稳定，如大地般深厚，如幽泉般静谧。

林庭不知道自己能为帝江做什么，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唯有等待。

他坐在冥沼旁，闭目凝神。

“林先生。”一位研究员走到身旁，“对于御兽进化，您有了解吗？需要提醒您的是，即便是非常成熟的进化路线，依旧有一定的失败概率，并且，可能会出现不符合预期的突变结果。”

“我有心理准备。”林庭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哑，微微皱了皱眉，意识到需要调整心态，于是主动拉着研究员聊起了闲天。

对于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年轻人，研究员也十分好奇，虽然大家都说此人是凶狠无比的格斗家，但实际交流却发现其本人相当温和守礼，和大多数强者一样，有很好的修养。

研究员心想：看来那些说他目中无人的传言都是假消息嘛。

这想法若是让林庭的对手们知道，肯定冤枉地大喊：你这是没被他打过！

二人聊起御兽进化相关的话题，就像医生给病人家属科普医学知识一样，能够有效减缓焦虑（或是加剧焦虑）。

“御兽有很强的可塑性，因此容易发生可遗传的突变。引发突变的因素分为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譬如长期处在有毒有害的环境下，御兽的体液就可能带毒，乃至形成全新的突变亚种。

“内部因素就比较复杂了，和御兽的性格、心情、第一推动等要素都有关。做一个不怎么恰当的引用，有句话叫‘相由心生’，御兽若是长期处于压抑、痛苦的状态，身体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在心理学中有个‘躯体化’的概念，异常情绪会反应成身体的疼痛。御兽也是一样的，强烈的情绪会刺激它们体内的进化因子，导致发生突变。被魔化的御兽体内析出的恩眷结晶，也是相同的产物。

“在星球开发过程中，许多失去家园的御兽会陷入情绪异常状态，开始快速进化，涌现出更多兽将乃至兽王，这也许是一种群体的防御机制。”

林庭若有所思地点头。

研究员笑着说：“御兽的神奇之处，至今依旧迷雾重重。这也是研究御兽进化的魅力之一。古籍记载，那些长期遭受契师虐待的契约御兽，还会流下后悔之泪。这泪水具有奇效，能够让御兽和契师单方面解除契约。”

头一次听闻此事，林庭惊愕，“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他皱起眉，有些生气地说，“不会是专门为了搜集后悔之泪，故意伤害御兽吧？”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就是利用后悔之泪解除契约，然后选择更高潜力的御兽。有些人确实有这样的需求。

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想要获得‘悔心泪’，条件还是比较苛刻的。据说是需要契师本身也处在异常痛苦的状态，恨不得了结生命，御兽感同身受才会流泪。通常情况下，如果契师虐待御兽，只会导致双方关系冷淡，野性暴涨，致使契师发狂、发疯。”

假如契师想要放弃生命，又不愿让御兽陪葬，就会通过虐待的方法驱赶御兽，逼迫其主动解除契约。

“原来如此。那使用悔心泪解除契约后，会有什么结果？”

研究员摊手，“据记载，御兽会彻底忘记契师，然后要么回归自然界，要么被收养，也有很小的可能性会再次契约。”

一番交流过后，林庭放松了些许。此后他不再枯坐，而是试着做些日常事务，看书，锻炼，写写灵符真解，沉思冥想。

帝江入眠的第四天，他已渐渐适应新状态。

根据专家组的说法，进化流程很顺利，大概已经进入尾声，最多一两天就能有结果。

这天夜里，一個视频电话把林庭叫醒，屏幕那头是百羊秀，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交流，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几条消息。有时候林庭不在服务区，而她每天忙于苦修，只有睡前短短半小时的自由时间。

“秀秀，怎么了？”他挑眉。

林庭很想说想她。人在异星，身为他乡之客，又处在最虚弱无力的时刻，实在无法不想念她。

“不怎么，不怎么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她戏谑地笑，咬了咬唇荚，讲述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

其实也乏善可陈，除了冥想、培养御兽，就是格斗训练。百羊奇峰心疼小孙女，没有亲自动手，所以特意请一位老朋友来训练她。那是一位探险家公会的三阶契师，一位年过六旬的女兽王，也是百羊奇峰的同门师妹。按照辈分，百羊秀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在得知双方都有好好修行，好好生活，两个年轻人都受鼓舞。

“那个老探险家果然就是你祖父啊。”林庭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意外，“这么说来，不知不觉我就已经见过你家长了。他怎么形容我的？”

“当然是说你很好啦！要对自己有信心好不？”百羊秀皱了皱鼻子，“算他的眼光不错。”

她说话完全向着林庭，有种护短的架势。

“句芒的进化仪式开始了吗？”

“刚开始不久。”

镜头一转，给到了一处规模庞大的仪式现场。

小风山顶。七种色彩的木料砌成鹰巢，九灵火玉引燃的九色火焰熊熊燃烧，其余上千种灵材熬炼成胶质，重塑成一枚巨大卵壳，将硕如屋宅的风瞳帝王鹰包裹在其中。

展现在林庭眼中的，像是一座燃烧的山丘，奇光冲天，照彻夜空，小半个青山市都沐浴在火光中。

“好煊赫的阵仗。”他惊叹道，“这是准备进化成什么御兽啊？”

“看运气。”百羊秀的紧张不安溢于言表，“可能是SS级的燃穹东君鸟，也有小概率进化成3S级的九苍羲神鸟。不过最大的可能性还是突变成S级的赤轮帝王鹰，或是进化失败。”

S级以上的御兽进化，已然是一场豪赌，谁也无法料定结果。林庭若想把帝江进化成3S级别的冥阴荒神象，也是有一定失败概率，可能转化成SS级的黄泉大君象。

“都是光系御兽啊。但会不会太早了些？你能承受住这个级别的御兽野性吗？”

“不必担心，我的冥想法不是精神锁链。”百羊秀眨眨眼，“当初你的完满境界，都不一定压得住S级御兽，而我的冥想境界还不如你。原因很简单，我的观想构形是天平。句芒和我的关系，更像是合伙人。只要她不愿意伤害我，我就能承受得住。”

林庭脱口而出：“我能学吗？我不想用锁链绑着帝江。”

“学肯定没问题，但改易根基的风险太大了……”

唿——

一阵怪异急促的风吹动临时居所的门窗，林庭忽然神色一变，推门而出，夜下的冥沼，笼罩上方的魄气在无规律地涨缩，这正是怪风的源头。

这是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百羊秀也是惊呼：“情况不对，林庭，我感觉到句芒的魄气出现震荡。”

“帝江的也是。”

短促的慌乱过后，他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魄气共鸣！”

相隔遥远的星海，借由无所不在的灵网，帝江与句芒建立了共鸣连接。

往常总是林庭与百羊秀通过魄气共鸣互相传达心意，如今主导者换作他们的御兽。天生高傲的君王，与战无不胜的巨象，它俩看待彼此，可并不怎么顺眼，连带着共鸣也十分不稳定。

“它们这样下去，不会影响到进化结果吧？”

“不知道。”

两个年轻人有些麻了。专家们闻风而来，同样是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们也麻了。

这天晚上，帝江与句芒的魄气共鸣时断时续，弄得专家组人心惶惶，甲逢春和百羊奇峰两头催促，鞭子赶羊似的，逼得他们彻夜奋战，遍搜经典，想尽一切办法给出解释。

“有了，找到了，魄气共鸣在历史上是存在的。”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博士疾呼，“中古时代的一位大君和他的妻子就有魄气共鸣。

“此段所述：‘王素与后亲昵，朝夕不离，琴瑟相协，纵隔万里，魄气交鸣，能通心意。’也就是两人感情极好，能够做到魄气共鸣互通心意。”

甲逢春来了兴趣，“噢？这魄气共鸣会影响御兽进化吗？”

“这没有说……咦，书里倒是记载了一件怪事。‘王擅风水两系，后擅地水两系，某日，王言左右曰：昨夜地气微动，吾御兽闻之。后亦言左右曰：今晨同御兽共坐寝殿内，有怪风吹灭灯烛。’”

学者们议论纷纷。“照书上的说法，他们的御兽分别使用了不同属性的术法。”“魄气共鸣，莫非有这种奇效？”“孤例不证，史书记载谬误多了去了。”

林庭默默旁听。

“魄气共鸣，能够施展不同属性的术法吗？可为什么我与百羊秀进行魄气共鸣却没有这样的效果？或许，是需要御兽本身进行魄气共鸣，毕竟亲和元素是御兽的能力。”

他望向冥沼，帝江是幽系，若句芒进化成光系，二者共鸣互补，也许他就能满足掌控四大元素的要求了。

那么【霄壤混元真身】可否现世？

“帝江啊，此刻的你，又在经历什么？”林庭心头暗道。

忙活了一夜，没有结果，没有办法。所幸进化过程没有被打断，遇到这种稀有的突发情况，哪怕专家组也变成了草台班子，大家只好忽略魄气共鸣，继续等待。

老话说，一个程序如果能跑起来，就不要轻易去动其中的BUG，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的。

心力交瘁的林庭与百羊秀在清早互道晚安，各自沉沉睡去。

他们这一觉睡得很沉，到了晚上依旧没醒。

“怎么他俩也躺了呢？”甲逢春有点麻。

“不，是好事，这说明进化契机出现了。”百羊奇峰临危不乱。

不论外界如何反应，林庭睡得很沉，他陷入了梦境。

他梦见了自己从未去过的小风山，还有山脚的那座宅院。

林庭敲了敲门，院子里传来一阵乌鸦的嘈杂，几千只乌鸦飞了起来，在天空中盘旋，它们长着人的脸，盯着他发出尖锐难听的咒骂。

林庭吃了一惊，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从门缝里挤出来。

“门前大桥下……游、游过一群鸭~”女孩咧着哭腔高歌。

厚重的大门怎么也推不开，林庭生气地踹了一脚，而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头巨兽。

他扭头看到那家伙，浑身皮肤苍白，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银色的眼眸中瞳仁幽深如墨，口中生出六支整齐漂亮的长牙，向上翘起，柔软的长鼻就像是云彩凝结，亲昵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你？你也是被歌声吸引来的吗？”林庭高兴地拍了拍它，“帮我个忙。把门踢开。”

幽泉帝君象轻鸣一声，抬腿一踹，大门连带着一面围墙都倒了下去。

院子里有个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唱歌的小姑娘。

“喂。”林庭伸出幼小的手掌抓住她捂耳的手，看到她骤然睁开的眼睛，一双赤金耀红的眼眸，虹膜绚烂如亿万火彩凝结，骇人而威严。

他完全没在害怕的，“我叫林庭，庭院的庭。”

“我、我叫百羊秀。”

“这里好吵，我们出去玩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噢。”

百羊秀牵起他的手，笑着什么都不说，两个小孩被一条长鼻卷起，放在云朵一样宽阔的脊背上。

“它叫什么名字。”百羊秀问。

“不知道，嗯，看它肥肥壮壮的，像个面口袋似的，要不然叫帝江吧？”

“帝江，好，我记住了。我也很喜欢它。”

冥沼震动，幽影喧闹如同沸腾。

甲逢春盯着进化仪式的异变，和百羊奇峰保持通话。

老探险家点点头，“差不多火候到了。御兽会变成什么样，要看契师心目中它是什么样。看来他们在梦里找到幽泉帝君象了，就是不知能否找到另一尊。”

话音未落，小风山顶的燃火鹰巢同样震动。

“很好！”百羊奇峰大叫，“这俩小孩成功了。”

……

梦境里，青山市。

一头灿金为羽，流火为翼，日芒为冠的神俊巨鸟振翅腾空。

百羊秀立于鸟背，从天而降，惊呆了一学校的师生，她凑到二楼窗边，敲了敲玻璃，对趴在座位上发呆的男孩说：“喂，要不要跟我走啊？”

她拉开窗户，冲他伸手，“我叫百羊秀。”

男孩的眼眸冰冷幽深，只是表情呆呆的，看到她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百羊秀轻轻一拉，就把他从教室里带到外面，吹一声口哨，巨鸟再次振翅，霎那飞入苍穹。

“莪叫林庭，它呢？它叫什么？”

“不知道。”百羊秀想了想，“它像太阳似的，能驱散严冬，不如叫句芒吧，是春神的名字呢。”

“我记住了。它很美。”

……

沉眠中的林庭骤然睁开眼睛，不顾周围医护人员的阻拦，快步飞奔出去。

晨光熹微，冥沼干涸，一头纯白巨象缓步踏出。

帝江回来了，穿过朦朦的朝雾来到林庭面前。

它轻轻蹭了蹭小人类，仿佛在说：别担心。

林庭张开双臂，整个人贴住它。

“真好。欢迎回来。”

【检测到全新生命体，帝江（幽泉帝君象）数据已添加……是否更新人物数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