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买粮食一直都有固定的地方。

交道口的永华坊。

跟东四和安定门外的两家福通铺子是联号，同属山东行帮的黄县一脉。

山东行帮现在几乎占据了京城米粮业九成的市场，其行内的大粮店多是父子父子两代或祖孙三代连续经营发展起来的，

贺家跟他们打交道不下二十年，是老主顾中的老主顾。

往常也能过去招呼一声，等米面送到家再结算银钱。

只是现在世道比较复杂，贺家也不贪这点便利，这一年多都是先带着银钱去付了定，尽量不给店里掌柜添负担。

张婶儿和小粉蝶是随着送粮的兽力板车一起回来的。

要依着小粉蝶，肯定是喊一辆黄包车，但张婶儿节俭惯了，主家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

进院儿的时候，小粉蝶面上带笑，眼底却透露着点小情绪。

贺平川瞥了她一眼，却主动跟张婶儿道了声辛苦。

张婶儿几乎算是贺母的陪嫁丫鬟了，大半辈子跟在小老太太身边，贺平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又摊上娄家闹的这事儿，张婶儿心里肯定不舒服。

贺平川没有怪罪张婶儿的意思，反而还打算宽慰她。

小粉蝶心头一凛。

“婶儿你歇着，我到外面去张罗……”

曾经扬名大半个京城的角儿，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了得。

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可还没入的贺家门槛，也还没受宠呢，可不敢耍小性子。

永华坊这趟送粮与以往不同，二掌柜也跟了来。

小粉蝶刚过垂花门，就瞧见多了个陌生人。

里面贺母听到一进院有声儿，喊儿子一起迎出去。

“仲掌柜，这么点事儿，您还亲自来了。”

永华坊是独资经营的联号，自东自掌的大掌柜姓仲，二掌柜是他家中小辈儿。

粮业行当中有句顺口溜，叫‘七厘核桃八厘球，一成二掌柜玩车轴’。

说的就是东家和大掌柜分红份额最高，但又是那些不劳动而手中揉着核桃或者健身球的人。

平日铺子里大小事务都是二掌柜来办理，也是培养的下一代主事。

仲掌柜这次却突然到访，想是闻着味儿了。

贺平川不得不佩服小老太太，刚才她说一会儿先在粮店管事儿那边露个面，对方果然就真的来了。

“贺夫人，刚才正好在店里，瞧见你家来购粮，我猜准是贺小三爷回来，就顺道过来拜访拜访……”

仲掌柜拱手施礼，笑着攀谈。

贺平川是三爷爷家一支传下来的，贺德维被喊贺三爷，贺平川自然就是小三爷了。

“不敢，不敢，仲掌柜喊我平川就好。”

这什么年景啊，此时被当爷喊，以后都得坐蜡。

“那我唐突，喊您一声贺小哥。”

仲掌柜脑瓜子转得快，又笑着对贺母笑道：“瞧您，小哥不愧是在外面见过大世面的，就是严谨，妥当。您以后可是能放心的享福喽……”

仲掌柜可真是个人精。

贺平川表现了对称呼的敏感，人家就说严谨稳妥，刚才瞧见了小粉蝶，就夸小老太太以后享福。

见面两句话，句句都戳在小老太太乐意听的心窝子上。

不用说，肯定是要迎到倒座房里坐下喝一杯茶了。

张一元茶庄的茉莉花茶是老京城人的最爱。

这年头，也不是谁家招待客人都舍得泡一壶的。

仲掌柜瞧见张婶儿拿的小茶包，心里就暗自感叹：“不愧是拿美刀来卖粮食的主儿，真阔绰。”

外面力工扛完了包，小粉蝶也来了倒座房，很自然的接替了张婶儿泡茶的活。

论茶艺，小粉蝶也是比较拿手的。

贺平川从简单几次的接触看，小粉蝶的茶之力起码三段起步。

仲掌柜简单寒暄之后，就表达了来意。

美刀。

建国初的种花家其实有两个时间段资产流失是很严重的。

一个是这两年，另一个是十八年后。

很多有钱有能力的人，都卯着劲儿要往海外窜。

而想要出去，货币就只有两个选择：黄金和美刀。

小老太太听完仲掌柜的意思没有表态，扭头看向儿子。

她已经开始在培养贺家新一代家主主事的意思了。

仲掌柜瞳孔微不可察的闪过一抹光亮。

“小哥，我最大的权限是这个数。”

仲掌柜比了三根手指：“不过您放心，这么多年的交情，肯定不能让您吃亏，以后再买粮油米面，只要是我们联号，再折您一成的价……”

“平川，咱们在仲掌柜铺子买粮，从来都是优先‘伏地粮’，吃混合面的那几年里，咱贺家再差也都能买得到口粮，救济面的情分，我可是都记得呢。”

小老太太突然开口了。

近京各县产量质量一般较好，像是采育小米、通县黄豆、马驹桥的黄玉米、京西稻等，都算是高档货，这些粮食被称为‘伏地粮’。

口粮指的是西北粮，察哈尔、绥远、包头等地的口小麦，也就是春麦，高粱、绿豆、口小米等，数量多但质量差，算是大路货。

东北的玉米、大豆、山西大同的敉子米、小米、彰德、邯郸等地的小麦，属于中等粮。

还有一些从上海、无锡、芜湖、九江之地采购的杂粮，不过那些大多都进了三阳、福兴、通诚、万裕厚等面粉厂。

而救济面，就是建国前那两年，物价飞涨和金圆券混乱导致京城人闹粮荒，当局从美国赊来的面粉，通过民食调配委员会进行分配。

贺平川就是那时候被送去了美国，贺家没饿肚子也确实真沾了永华坊的便宜。

小老太太稍一点拨，贺平川立马就透。

“仲掌柜，您这是打算换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

仲掌柜能感觉到自己心脏怦怦跳，感觉自己找到了路子，兴许能搏个大的。

山东行帮里有不少同乡都有出去的打算，或者把生意做出去，或者把家人送出去。

出门在外，黄金哪有美刀更方便。于是，兑美刀是他们今年的头等大事。

而且生意人讲究抱团，也更懂得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进过日伪篮子的那一小撮人，底子不怎么干净，更着急要走。

现米面粮业公会理事长，京城赫赫有名的‘粮老虎’王老板，给出的奖励是很丰厚的。

“仲老板可是粮栈同业公会的理事？”

贺平川有个大胆的想法，尝试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