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袋。

丐帮地位最高，威望最盛的人。

屠万知道这个看似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老家伙，心胸却狭隘的很，几乎到了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地步。

于是他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皇宫里最高的就是这里，那两位大爷既然要在紫禁之巅交手，您老不妨先上去等着，各位也是，不过...”

看了看膀大腰圆的卜巨，又看了看聚在一起的大李手下，和一个弯着腰正在吃糖炒栗子的老人，屠万语气有些不善:

“诸位来此，轻功当然有两下子，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地方不是平常人家的屋顶，上面铺的也不是什么不值钱的汉瓦，而是光不溜秋，滑不溜脚的琉璃瓦，千金难买的琉璃瓦...”

顿了顿，屠万冷笑：“你们也许不在意这点钱，但上去时脚下还请留神，万一从上面翻下来，把皇帝老爷的金殿捅了个大窟窿，大家的篓子可都不小。”

当今皇帝继位不久，正是勤政的时候，几乎不缺席早朝，要是第二天一群公卿含着人参片来此，发现金銮殿漏了好多一个洞。

那场面想必很好笑。

亲眼见过的人几十年后都还能把这作为一桩闲谈。

但要是罪魁祸首是自己，再好笑估计也笑不出来。

他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哈腰道：“阁下放心，我们不上去，就在下面看。”

说话的大多都是被抓来凑数的，武功一般，胆魄没有，遇见事情就跑，真真一群乌合之众。

王十袋突然嗤笑一声，似乎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双臂一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的窜出去三四丈，他年纪虽老，这身轻功却着实不弱。

在他身后，苦瓜大师，老实和尚等人远远跟着，并不想压这个武林前辈的风头。

屠万看着在下面等着的人，冷冷一笑，有心卖弄，展现大内高手的权威，忽然一个翻身，施展出燕子飞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还没落到琉璃瓦上，身边一个人忽然嗖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手上的糖炒栗子洒了他一脸，正是那个弯着腰的白发老头子。

屠万大惊，好在他性子总没有真的那么浮躁，双手连出，抓住糖炒栗子，脚下又是凌空一转，稳稳落地，总算没砸烂琉璃瓦，也没有让栗子留在屋顶。

落地时，屠万的脸色很难看。

但有人比他更难看。

卜巨。

他不是乌合之众，身份也比大李的手下尊贵。

川湘一带二十六帮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现在竟然跟这群看戏都占不到位置的人在一起。

这是种侮辱。

但没办法，他练的是横练功夫，练得有些过火，身形不便，根本无法施展轻功。

...

陆小凤早已到了金銮殿之上。

在他身边，还有魏子云和摘星手丁敖。

他们都很小心翼翼，不愿损坏一片瓦。

天威难测，九重天子的居所似乎具有无与伦比的力量。

陆小凤低头看着金銮殿下的台阶，看起来不过只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

可是想到朝贺时，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垂手肃穆，等待天子传唤的景象，陆小凤的心就开始噔噔噔的跳。

世上的人何其之多，奇人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甚至拼上了自家性命，不就是想在这台阶站上一站？

真龙天子，皇帝已经不是个人，而是半个神明。

谁不愿得到神明的垂青，谁不想在神明座下仰望天颜？

王十袋、苦瓜大师、老实和尚先后窜了上来。

即使是桀骜不驯的王十袋也收起了脸上的高傲，寻了个地方静静坐着。

陆小凤眉头却随着人数的增多慢慢皱起。

太和殿上的屋顶很大，甚至一眼都看不完，与其说它是个屋顶，还不如说是片空旷的广场。

每个人都和王十袋一样，单独一个人在那里，等待决战的开始，绝不和别人说一句话。

老实和尚也是。

不过让陆小凤眉头皱起的却不是这，而是他发现有太多人...他不认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江湖上他不认识的人并不多。

那些人身上没有带着标志性的兵器，有的顶着斗笠，帽子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似乎带着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不愿意被别人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屠万和殷羡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自己这边，那些人也好像没看见，连动都不动。

“他们是谁？”陆小凤悄悄向魏子云发问。

魏子云声音还是那么镇定：“这几天京城里有不少黑道的朋友到了，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还有几位身上背着命案，他们行踪不定，在黑市里如鱼得水，这次应该是想见识一番两名绝代剑客的身手，所以买来了绸缎，还请放心，他们不是任何一家王府的客人。”

没有人会嫌弃自己长了一个头，人人都爱命，黑道的人虽然穷凶极恶，但只要没和王府勾结，就没有大闹紫禁城的理由。

陆小凤眼皮跳了跳，他总感觉没这么简单。

这时，他看到背着十个口袋的王十袋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要起身，起到一半又迟疑着重新坐下。

陆小凤和魏子云四人说一声抱歉，走到了王十袋面前，拉了拉他的口袋：“王长老”

王十袋也是陆小凤的朋友，见是他勉强笑了笑：“陆小凤，你也来观战啊。”

“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陆小凤坐在王十袋旁边，悄声问道。

王十袋犹豫片刻，看着陆小凤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

陆小凤眼睛一亮：“是谁？”

王十袋老迈的脸抖了抖，声音有些恐惧：“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也是个绝不该再出现的人。”

秋风吹过，陆小凤身体颤了颤。

已经死了的人？

诈尸还魂？

这里可是紫禁城，金銮殿，龙气之所在，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奇异的事？

但转念一想，诈尸这种事龙虎山才是对口。

皇宫冤魂无数，诈尸岂不再正常不过。

摇了摇头，陆小凤自嘲一笑，身在皇宫，就连他心态都有些不稳。

“王长老...”陆小凤小声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

王十袋瞥着他，深深叹了口气：“我一双眼睛明亮的很，并不比你弱多少。”

陆小凤不好意思笑了笑：“那有没有可能，那人根本没死？”

王十袋摇头，肯定道：“绝对不可能，因为...”

后脖流出一丝冷汗，王十袋涩声：“因为当年那人被我亲手捅穿了心脏！”

捅穿了心脏，人肯定死了。

活过来的，不能叫人，该叫鬼！

陆小凤额头也冒出汗，决战还没开始，他就见证了一个奇异事件，似乎在象征着今夜的不凡。

但他还是问道：“被你杀掉的那人叫什么？”

“‘辣手无情’杜铁心。”

王十袋视线不自觉的撇向一人，陆小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见到一个面无表情的斗笠客默默看着脚下的琉璃瓦。

昔年黑道刑堂总堂主杜铁心？

陆小凤不禁凝神，据传杜铁心以一对判官笔，硬破丐帮莲花阵，连杀一十七位七袋弟子，最终折损在王十袋的神棒之下。

“他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陆小凤问道：“你怎么确定是他？”

王十袋咽了口唾沫，年轻人年轻气壮，天不怕地不怕，老年人却迷信鬼神：“杜铁心本能升任黑道护法的位子，却不肯，只因为他喜欢虐杀别人，他的眼睛在看你时，就好像在欣赏一具尸体，这种眼神别人绝对没有！”

伪装术再高明，也伪装不了眼神。

杜铁心的眼神必定无比恶毒，让见多识广的王十袋都记了一辈子。

陆小凤擦了擦汗，琢磨着把苦瓜大师叫来念念驱魔咒，但他一想苦瓜大师自家师弟死了这么久，他要真有本事，早就沟通了金九龄的灵魂，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发现。

于是，陆小凤迈开步子，就往斗笠客那边走。

“你要干什么？”王十袋一把拉住了他。

陆小凤无奈：“不管真鬼假鬼，直接去问问不就行了？”

当面问，是最简单解决疑惑的方法。

但是万一是个真鬼，岂不吹灯拔蜡？

武林中有人能一剑七杀，有人能刀枪不入，但还没有听过哪个人能捉鬼的。

陆小凤胆子很大，王十袋却踌躇了。

他毕竟老了，要是年轻时见到鬼，估计会兴奋的不得了。

现在的他却只会感到恐惧。

看着陆小凤远去的背影，王十袋终究一咬牙，跟了上去。

斗笠客和其他人一样，遮掩住面目，等待着决斗的开始，对陆小凤的到来，他并不在乎。

陆小凤停在他前面，没有说话，身后的王十袋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打量着斗笠客。

距离上一次见到杜铁心已经许多年来，王十袋甚至记不太清这个仇家的摸样。

但他可以肯定，这人正是杜铁心。

他为何没死，或者说，难不成紫禁城真的闹鬼了？

陆小凤转头，与王十袋对视，这个老人缓缓点头。

“兄台”

陆小凤露出笑容，随意道：“你看起来面生啊”

斗笠人缓缓抬头，眼神果然充满了欣赏，但欣赏的却不是人，而是尸体。

有这种怪癖的人即使是鱼龙混杂的江湖也很少出现，陆小凤更加肯定，继续笑道：“你应该认识我。”

斗笠人点头，声音嘶哑：“你是陆小凤。”

“没错，我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认识我身后的人吗？”

陆小凤让出半个身子，露出缩在后面的王十袋。

十口麻袋的标志独一无人，只要在江湖混几天，即使不认识王十袋这个人，也该认得这几口麻袋。

斗笠人却摇头：“不认识。”

“但是我的朋友却认得你。”

陆小凤笑道：“他说你是昔年的‘辣手无情’杜铁心，对不对？”

一边说，陆小凤一边观察斗笠人的变化，不放过他每一个动作。

谁知斗笠人却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根本就没有任何表示，彷佛杜铁心和他毫无关系。

王十袋一直在观察斗笠人，却不是在观察他的神情动作，而是在观察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活人。

这毫无疑问比观察神情动作要容易的多。

王十袋很快确定，面前的不是个鬼，而是个人。

这让他松了口气，手不自觉摸进了口袋。

但他没有动手，谁也不想让太和殿琉璃瓦上染上血。

何况丐帮本就依赖者朝廷生存，他最为丐帮之人，自然要更加遵纪守法些。

斗笠人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幽幽开口：“我不认识杜铁心，也不认识他。”

王十袋忍不住冷哼，这一听就是假话，他的口袋比陆小凤的眉毛还要有辨识度。

他活跃的时间也远比陆小凤要久远。

江湖上能认出陆小凤的人，绝对认得出他。

陆小凤也指着那破破烂烂的口袋道：“这可是丐帮上前弟兄送的大礼，只要是江湖人，都该认得的。”

斗笠人冷声：“我不是江湖人。”

“不是江湖人，哪个大活人会跑到紫禁城来看决战？”

陆小凤笑了，他发现这个斗笠人似乎不怎么会撒谎。

“我也不是活人”斗笠人冷冷道。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慢慢退后两步：“你不是活人，是什么人？”

“死人”斗笠人淡淡道。

陆小凤和王十袋面面相觑，又一起抬头看了看紫禁城上面的明月。

敢编排皇宫的文人不少，皇宫的鬼魂传说也层出不觉。

真碰上个鬼？

王十袋突然冷笑：“你说你是死人，死人怎么会有影子？”

月光下，斗笠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突然发觉，自己绝对不能相信眼前人是个鬼。

否则，那便是辣手无情前来复仇，一个人生前已经很难搞了，死后岂不凶的无边？

所以，眼前的就是个人。

即使真是个鬼，他也要欺骗自己那是个人！

“你们没有见过鬼，怎么知道鬼有没有影子？”斗笠人冷笑。

“话本里...”王十袋试图争辩，却被斗笠人打断：“写话本的人难道遇见过鬼？”

当然没有！

王十袋和陆小凤又退后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