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抬起手，丝丝水流环绕在他的指尖，渐渐凝实。

天一神水从未在江湖上出现，但只要会武功的人，都能在那一团水中感受到致命的危机。

正在结阵的四名剑奴当然也感受到了，他们努力想要灭掉拦路的天宗门人，从而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危险。

可修炼了明玉功的天宗高手，论武功比各大门派的掌门人还要高一些，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形势，似乎一瞬间就逆转过来。

而楚清还未真正的出手，仅仅只是在指尖凝聚了一团伪劣的天一神水。

“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甲一忽然变阵，楚清的手掌正对着他，那团水让他心惊肉跳的要命。

夺命十五剑只有他们联手才能使出来，他一死，其他人也肯定完蛋。

既然如此，不如先解决楚清，再回头对付八个天宗高手。

相处许多年，剩下三个剑奴早已和他心意相通，剑尖同时调转，剑气所形成的无形光幕就朝着岸边刺去。

船在河中央，距离岸上还有三丈一尺的距离。

对于高手来说，这些距离算不得什么。

四人长剑如龙，齐齐飞起，全力一刺。

他们的剑阵，是为了模仿燕十三的剑法所创，如今跨河而来，虽没有当初那位神剑的剑法造诣，但论力量，还要超过燕十三数筹！

这一招，便可决定生死！

在岸边观战的武林人士纷纷退后，他们已经退了三次，挤在一片狭窄的土地上，几乎成了一大堆肉团子。

剑阵袭来，耀眼的剑光已经在眼前亮起，楚清伸手一张，手中晶莹的河水化作密集的水网，当头对着四人罩了下去。

水流在震动。

三尺之间，彷佛有千万只利剑，在不断搅动着，却逃不出水网的笼罩。

这时，甲一一步踏上了岸，他们四人的剑气加起来仍没有突破水网，但甲一并不在意。

在空中行动，四人的阵形不管怎么协调，都有些凌乱。

夺命十五剑的招式当然也随之变形，发挥不出威力。

可只要稳住身子，那无敌的一招便可再次发威。

四柄剑先后刺中水网，继而合而为一。

夺命十五剑！

蛟龙再现，水网立时破碎！

“死亡之剑是让敌人的变化死去，不是让自己的变化死亡，你们白练了十几年。”

楚清微微一笑，忽然退后一步。

四剑奴神色变化，有些紧张，他们这一剑来来回回演练了不知多少万次，早已了然于心，杀一个人绝不会多一分力，也绝不会少一分力。

在他们的计算中，这一剑突破水网后，该正好能刺破楚清的喉咙。

可现在楚清的位置变了，必中之剑中的只能是空气！

四剑奴只好齐齐进了一步。

楚清再退，手已经安安稳稳握在了剑柄上。

四剑奴心惊肉跳，硬着头皮跟着前进。

楚清又退一步，拔出佩剑。

四剑奴心知不妙，可他们除了前进，毫无办法！

剑光一闪。

楚清收起长剑，神色平静，彷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四剑奴却好似生了一场大病，全身都是湿淋淋的，几乎陷入虚脱状态。

“你们输了。”

楚清随手一收，把四柄宝剑收入囊中，甲一功力深厚，尚有余力，苦笑道：“输了，没想到夺命十五剑一日之内连续被破了两次。”

藏剑庐中，他们和丁鹏交手，夺命十五剑不及神刀斩凶，而现在，夺命十五剑又被人寻到了破绽，生生破去。

虽然早已淡薄名利，四剑奴心里却仍然不是滋味。

楚清摇了摇头。

输的从来不是夺命十五剑，而是四剑奴。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因为楚清已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剑气从远处而来。

谢晓峰的剑气。

闭关多年的谢晓峰见识到丁鹏的神刀斩，终于打破了困住自己多年心障，准备离开藏剑庐。

同时，也离开这个江湖。

因为，他已经无敌。

尘世再没有人，值得他看一眼。

只有深居大漠，远在荒边，那些传说中的隐士奇人，才有资格和他交流。

这是天人的境界。

但谢晓峰的确老了，楚清看一眼便知道他老了。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有神，可也是那么的疲倦，对生命的疲倦，对世间的疲倦。

经历无数风雨的老人，眼睛必然是这样的，谁也不能例外。

楚清忽然有些惋惜，谢晓峰、李寻欢这样的人，资质绝佳，数十年的时光修炼到无与伦比的地步。

可当他们再想前进一步的时候，身体却成了拖累。

江湖传说中的‘仙佛’之境，不是武功的极限，而是人的极限。

“十年前，我探索尽了剑法的所有变化。”

谢晓峰也乘坐着一叶小舟，缓缓飘来。

他身形卓然而立，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和别人说话：“于是我弃剑不用，今日，终于破开了玄关，步入无穷发展。”

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是丁鹏。

其他的高手，能摸到刀为人役，人为刀魂的都没有几个。

而丁鹏，已然是刀即是人，人即是刀，刀成了他身体的延伸，比当年魔教教主还要厉害几分。

说他是尘世无敌的至高境界，也不能算不对。

但谢晓峰已经到了另一种境界，返璞归真。

一种旁人理解不了的境界。

楚清倒是知道，谢晓峰如今已经不需用剑，随便一招就能穷尽剑法变化。

丁鹏的神刀斩起码只有一招，谢晓峰却随时随地都能变出几十上百招‘神剑斩’。

他手中已经不需剑，因为剑在心中。

谢晓峰灰色的袍子随风飘荡，他是个老人，但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年轻时的美色也并未完全消退。

即使现在，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风暴，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四名剑奴撑着瘫软的身体爬了起来，恭敬的对他行礼。

许多年前，他们都是肆意妄为的人，谢晓峰收服了他们，并且允诺跟他回藏剑庐，留一年就可以给他们每人五万一千两银子。

但留两年，五万一千两银子，就会变成两万五千六百两。

留三年，则变成一万二千八百年...

他们当时心中窃喜，打定主意在藏剑庐待满一年就离开。

但最后，他们待到了现在。

五万两银子早已变成了一百两，可四个人对此非常感激。

不仅是谢晓峰传授了他们剑法，还因为谢晓峰救了他们的命。

这么多年，四人已经明白，以他们当初那粗糙的剑术，再加上心气又浮，没有谢晓峰，早就误入歧途，死于非命！

谢晓峰颔首示意，微笑道：“外面的世界并不单纯，除非你们是真正平凡的人，一切小心。”

四人跟随他多年，论感情，他们的关系还要比谢小玉亲切。

而四名剑奴非但不平凡，还有大本事，这种人隐居在哪，都会遇到是非，谢晓峰说的话，既是提示，也是祝福。

甲子抱拳：“我们懂得，如果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一定会来求老主人您的朋友出手。”

谢晓峰微微点头，视线环顾四周：“我现在摸索的境界，很想告诉旁人，也很想传承下去，但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们也听不懂。”

剑法突破了尽头，谢晓峰有无穷感悟，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他探索的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

就像是燕十三的第十五剑，那就是剑法的新境界，燕十三控制不了，谢晓峰花了数十年才慢慢掌握这条毒龙。

现在的谢晓峰同样如此。

他只感觉已经走到了尽头的剑法又有了奇妙的变化，但没办法把感受告诉别人，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体会不了。

就好像一个人，偶然进入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里面的花是七彩的，结的果实是金色的。

可他的同伴生下来就是盲人，没有颜色的概念，不管他再怎么描述，也无法从语言中想象出花园的情景。

但谢晓峰却不想这份感悟随他消失。

绝对不想。

否则他不会出现在这。

“谢庄主是否已经重新拿起了剑？”

楚清站了出来，四剑奴的夺命十五剑只是开胃菜，拦截他们引出谢晓峰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谢晓峰淡笑，声音苍老：“二十年前，我就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些年虽然有一支神剑，却早已被我投入了河里，想要再拿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忽然举起了手。

阳光下，那双洁白的手非常显眼。

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谢晓峰手上的四根手指。

没有大拇指。

与燕十三一战后，为了防止那条毒龙在自己身上复活，谢晓峰斩去了自己的拇指。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此时公之于众，众人一片哗然。

对于一名剑客来说，食指可以舍弃，中指可以舍去，小拇指也可以舍去，可大拇指却绝对不行。

因为失去大拇指的手，是握不住剑的！

失去大拇指的剑客，根本就不是剑客！

这种状态的谢晓峰，仍然可以对付世界上九成九的高手，可面对同样水准的人，他还能有胜算吗？

江湖人对谢晓峰有自信，可他们也亲眼见到，楚清轻松破掉燕十三当年那招夺命神剑！

楚清却一点没有沾沾自喜，反而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的境界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一筹。”

谢晓峰微笑：“能看出这点，你也快到我这个地步了，你还很年轻，我今年却已经五十有六了，四十岁那年，我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的一生都在成功之中，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了...”

他的语气中掺杂了些许遗憾。

谢晓峰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剑法奇才，从无败绩。

直到中年，他才败在两人手上。

一个是他的妻子，慕容秋荻。

慕容秋荻也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用了不知多少种办法，几乎让他数次死亡。

他在这位女豪杰身上失败了很多次，但真正令他蜕变的失败，却是来自燕十三。

燕十三只胜了他一次。

永远无法挽回的一次。

吃尽苦难固然不好，但一点苦难不吃，想要成长为盖世奇才，绝不可能。

“我还是喜欢顺风顺水，不会去自找苦吃。”

楚清伸手一拨，长生剑骤然发出龙吟般的呼啸，谢晓峰甘愿成为奴役，实际什么也没得到，最后还是燕十三送的助攻，令他明悟了种种道理。

谢晓峰淡笑着摇头，对楚清的话语毫不在意，静静等着楚清前来‘领悟’。

这是作为先行者，给后辈的馈赠。

太阳高悬，楚清骤然冲天而起。

阳光中，他手中的剑似乎产生了幻影，一分为三，化作三道长河般的剑气汹涌而来。

这三道剑气，一道缥缈无为，空空淡淡，乃是华山清风十三式，另外一道重重叠叠，杀意盎然，正是魔教摄魂大九式，最后一道却隐与阳光之中，如同漫天金芒倾泻，携天地之威，势不可挡！

现在的他，才算使出真本事！

“好剑法。”

谢晓峰感慨，前两道剑气不算什么，但最后一道，却让他感受到了危机。

楚清的天一神水施展出来时，谢晓峰远远望去，只以为那是偶然悟出的奇功。

可现在他才明白，楚清的确已经触摸到了控制天地之力的门槛。

这和他的境界不同，也没有强弱之说，不过谢晓峰的确见猎心喜，面对袭来的三剑，没有硬破，而是轻轻退后数步。

他的动作不是很快，却很是自然，恰到好处。

江湖上能把武功练到‘恰到好处’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金芒狂泄，这道剑气不仅和阳光融为一体，似乎还和光一样快！

但剑气到谢晓峰跟前时，他已经不在了原地。

数步的距离，让谢晓峰远离了楚清剑气的范围。

可若只是如此，楚清这剑法，和四剑奴拙劣模仿的夺命十四剑又有何区别？

一道充满杀意的剑芒忽然从后方袭来，另外一道平淡的剑气却轻巧的抹上了谢晓峰的脖子。

和借用天地之威的那剑相比，这两道剑芒的威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也就是这两道剑芒，楚清的剑路立马有了无穷的变化！

谢晓峰感慨一声，身形飘动，躲开后方袭来的魔剑，食指轻弹，将清风十三式的剑芒弹灭。

他招架的虽然轻松，但摄魂大九式每一招有七百多种变化，清风十三式更是将变未变，幻化无穷。

想要一指掐断它所有的变化，避开摄魂大九式的种种杀机，何其之难？

谢晓峰能做到这点，只因为任何剑法在他眼中都已经没了秘密可言！

岸上的众人看着挥手便是三剑，抬手洒出阳光的楚清，和闲庭信步躲避，轻轻松松应对的谢晓峰，一时间茫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