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估计没出过皇宫,也从未见过外面一切的公主殿下,就像一个彩色的少女突然坠入了黑白两色的世界。
周围全是衣衫褴褛。
全是皮包骨头。
一个個状如绘画中饿鬼的人在向她伸着手。
真就状如饿鬼。
饥荒又不是一年两年了。
大明朝是持续十几年的饥荒,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全国一多半的县都没有幸免,哪怕江浙也一样遭遇饥荒,虽然后者的饥荒最多缺粮,部分地方饿死些穷人,而不是西北那种毁灭性的。
甚至广东都饥荒呢!
广州冬天都暴雪了。
京城虽然有外部粮食供应,但这个是要花钱的,常态化四五两一石的粮价决定了这座城市平民,只能处于一种饿不死,但也持续饥饿状态。简单点说就是都过一天算一天的吊着命,毕竟这种粮价根本不是平民能承受,这种情况下所有平民基本上都皮包骨头。而明朝绘画中地狱饿鬼,基本上也都是这种形象的。
无数这样的人聚集,真就像一群活死人一样。
而他们那枯枝一样的手,全都伸向自己时候,就妥妥的恐怖片画风了。
而他们后面的水沟里,冰块和淤泥中还不时出现一具死尸,甚至还有野狗在啃食着死尸,死人在这座城市真的已经是司空见惯,鼠疫最惨时候一天抬出去几千具死尸。冬天里日常饿死的路倒早就是每天必然出现,而那些饿的站不起来的老妪在挣扎着爬向公主,仿佛在爬向她们的希望。而那些同样衣衫褴褛的士兵们,拿着锈蚀的武器在推开他们免得阻挡道路,虽然此刻天气晴朗,阳光也还算很好,但她眼前的世界,却看不到任何的色彩……
没有生机。
只有死亡与腐朽。
阳光也无法让她感受到温暖,她能感受到只有死亡的冰冷。
不仅仅是人的死亡,甚至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走向死亡。
这一切让她惊恐地只能抱着杨丰的胳膊,这是她唯一的温暖,也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这就是你父皇的如画江山,这就是大明的百姓。”
杨丰带着嘲讽说道。
当然,对于一个虚岁十四的小女孩来说,她其实理解不了太多,作为一个传统淑女教育的,她也不会知道政治上的事情。
明朝中后期的公主们是真正完全按照儒家纲常教育。
比民间更严格。
她们从小学习的无非就是做一个儒家标准的淑女,长大后挑选个普普通通出身的驸马,然后在深宅里过完普普通通一生。可以说明朝公主也罢驸马也罢,都是很没有存在感的,甚至几乎可以说透明人,包括驸马们出身,也大多数都是平民。后期干脆就是些富商子弟贿赂太监,不乏坑了公主的,比如万历他妹妹就被坑了,选了个花钱买通太监的痨病鬼,成亲一个月就死了。但依照儒家礼法,公主也不能再嫁,哪怕万历真的疼他这个妹妹也一样只能让他妹妹守一辈子寡,二十来岁就死了,到死整理遗体的发现还是个处。
而崇祯作为一个有志成为圣主明君的对子女教育更加严格。
他是真信那套的。
不过现在也不好说了。
毕竟这十几年,他应该已经遭受太多现实的毒打了。
所以公主殿下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父皇的江山是这个样子。
但是……
眼前的一切太震撼了。
她的确不懂,但只要不是没脑子的就明白这是不对的。
如画江山?
饿殍遍地的如画江山?
她那个天天操劳国事,仿佛永远忙个不停的父皇,这十几年就治理出这样的国家?如果按照她学习的那些儒家标准,这样的景象不都是昏君才有的吗?
她就这样在完全茫然中,被杨丰带到了一辆马车旁,然后直接抱起,放在了马车上。
“和她们一样做就行,顺便告诉你,这些银子的我抢的,从丰城侯府抢的,丰城侯不肯给,被我打断腿,就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杨丰向后面一指。
公主殿下转头看着后面,一辆同样堆满白银的马车上,倒霉的丰城侯李开先正躺在自己的银子上,捶胸顿足地咒骂周围那些刁民。而一个少女则坐在他旁边,不断拿起一锭锭银子,朝着周围贫民抛出,那些接过银子的贫民们,全都在欢呼着。
“我是不是坏人?”
杨丰趴在银子上,看着茫然中的公主殿下。
后者……
后者依旧茫然。
的确茫然啊,这是他抢的银子,他还因为一位侯爵不肯给,把人家的腿打断了,可怜的丰城侯还在惨叫呢,这的确就是强盗行为,可问题是看看周围那些皮包骨头的百姓,那些饿死路边的尸体,再看看肥胖富态,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丰城侯。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都吃的这么胖了,肯定有的是银子。
为什么不拿出些救活这些饥民?
“如今京城米价五两,这一锭银子就能买一石米,一石米能让一个人活三个月。
我抢的不多,一家五万,能让一万饥民活三个月,这五万两不会对丰城侯家有任何影响,他家银库我进去了,里面还有至少十五万两,这只是他家一座银库,肯定还有别的。五万两对他们这样的来说,只是少买几个美女,少修几处园子,但却能让一万饥民活下来,所以我必须抢他们的。
但这些还是太少了。
我还要继续到剩下的勋贵家抢,至少让京城所有快饿死的百姓,都能有这样一锭银子,然后活到夏粮收获,这样今年他们估计大多数能活下来,至于以后再说以后吧!
这天下饿死的人太多,用这种办法也救不了太多,只能说能活一个算一个吧!”
杨丰拿起一锭银子递给她说道。
公主殿下点了点头,她最终还是接过银子,看着下面一片期待的目光。
最终她还是扔给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但浑身补丁摞补丁的少女。
后面丰城侯闭嘴了。
他不能骂公主啊!
他可以尽情咒骂这些刁民,但现在给他们分自己银子的是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再说他也不知道公主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皇帝的旨意,他只能在那里看着扔自己银子的公主殿下,满腔悲愤地捶着银子。
而其他马车上几个侯伯们,全都麻木地看着。
真的麻木了。
实际上他们也误会了。
他们隔着远,没听到公主和杨丰的对话,此刻他们也猜不出,皇帝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竟公主肯定是奉旨出宫,否则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走,继续向前!”
杨丰喊道。
他把车夫揪起来,然后自己驾驶这辆马车。
汹涌的刁民们簇拥着他和公主殿下快乐地继续向前,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仅仅抢了五家勋贵,前面还有几十家等着他们,而且同样这座城市的刁民们也依然在不断赶来,甚至已经有城厢听到消息的刁民进城了。
而且绝大多数是军户。
“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杨丰继续嚎着。
“嘿嘿全都有啊。
水里火里不回头啊!”
已经熟悉了的刁民们,立刻跟着嚎起来。
而他们中间一辆辆马车上,以公主殿下为首的少女们,俨然散财童女们不停向外扔着银子,而那些侯爵伯爵们则麻木地看着。很快他们停在下一个倒霉的伯爵门前,杨丰直接上前,猛然一脚踹在门上……
“开门,打劫!”
他喊道。
然后他转头看着公主。
已经很兴奋了的公主殿下,立刻挥动拳头。
“开门,打劫!”
她笑着喊道。
“开门,打劫!”
周围无数欢乐地喊声。
那大门缓缓打开,里面一个中年飞鱼服,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一幕……
而此时的皇帝陛下,并不知道自己女儿成了帮凶,他依然在暴跳如雷中。
但是……
他依然拒绝下旨调京营进城。
其实他很清楚,老王是真正对他忠心的,虽然杨丰说他明年就吊死,而老王是唯一跟随他的,这个他的确很难相信,但老王此举是真的忠心。他女儿出宫去见杨丰,基本上就可以保证杨丰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了,这个逆贼对他女儿明显心怀叵测。他承认以女儿饲虎是对他最有利的,但这种事情实在太羞耻,所以不可能同意,但老王先斩后奏,就不涉及他面子问题了,所以在下旨把老王关起来后,他依然不肯调京营入城。
而此时张忻,还有已经明白他心思的大太监王德化,这些也有了更好反对的理由。
要保证公主安全啊!
公主在杨丰手上,调京营进城镇压的话,这个逆贼丧心病狂伤害公主怎么办?
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当年高欢在洛阳,见羽林军闹事焚烧领军张彝宅,而朝廷不敢管,知天下即将大乱,如今京城军户刁民为一妖人蛊惑,劫掠勋贵,殴打侯伯,陛下却依然不敢调兵镇压,大明之乱恐怕自今日始。”
徐石麒看着前面已经堵塞了街道的刁民们,愤然说道。
他们最终还是没劝动崇祯。
皇帝陛下就是不下旨,那这时候要么襄城伯李国桢擅自调兵入城,要么协理京营兵部尚书张国维下令调兵,他俩都有这个权力。当然,他们的权力是能调兵,但没有圣旨调兵进京城的后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任何朝代这样做都是要冒诛九族风险的。张国维当然不会这样做,他忠心虽然的确有,但他其实没有什么利害冲突的,甚至文官们都没多大影响,倒霉的只是勋贵。文官们的确都有钱,但这钱不在京城,大明制度非本籍不得购置产业,外地籍官员连京城住宅都是租的,除非有赐第,或者皇帝赐京城锦衣卫籍。
否则在京城既没房也没地,他们担心个毛啊!
万贯家财?
万贯家财都在老家啊!
前次辅黄士俊告老,崇祯怕他那么一个清廉的人没路费回家,特意赐钱做路费,不知皇帝陛下知道老黄家有一座名列岭南四大名园之一的园林别墅,心里是什么感受?
人家回去后那诗情画意的生活可比他强多了。
“大明之乱?这大明都已经乱了快二十年了。”
郑三俊叹了口气。
一帮尚书都御史们沉默无言。
的确,大明都乱了快二十年了,实际上到现在京城才出这种事,真的已经是奇迹了,只能说军户们的确对老朱家还算忠心,现在说白了就是这国家已经乱到了一个临界点,然后被杨丰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而已。
地方士绅已经在抛弃朝廷。
京城的军户也在挣脱最后那道底线的束缚。
甚至部分官员也都已经越过最后那道底线……
张忻就是在威胁皇帝。
他仗着背后杨丰这个好打手,都已经公然威胁皇帝,什么法术隔空重伤阿巴泰?那不就是警告皇帝,你要是闹翻了,小心杨丰也隔空弄死你,你这皇城可挡不住无人机。
呃,法器!
“随他们闹吧,快到李国桢家了,看看李国桢能不能忍住。”
张玮说道。
“其实不妨遂了他们心愿。”
张国维说道。
“那以后这京城怎么办?咱们继续运粮养着?北直隶钱粮没了,山东钱粮也没了,河南钱粮没了,山陕钱粮都给孙伯雅练兵了,京城百万口子,无数的皇亲国戚,全靠咱们养?”
张玮冷笑道。
他可是武进的,他还是当年东林大佬孙慎行学生。
大明赋税苏州第一,松江第三,常州第六,嘉兴第九,湖州十三,五府加起来基本全国五分之一,现在第二的平阳,第四的西安都给孙传庭练兵了,第五的济南被清军刚屠没几年,第七的开封夷平了,第八的青州就是现在杨丰的黑后台。实际上房可壮为首的士绅靠着孔孟骑士团当打手,已经在挪用地方税收了,如果松开这个口子,北方其他几个如太原等肯定跟着学,那时候他们直接靠着团练撑腰截流税收,朝廷这帮找谁养?
还不是得江南各府?
所以沈廷扬海运粮食哪怕成功了也要让他失败。
海运畅通?
那皇帝更好要粮了。
“迁都。”
兵部侍郎冯元飙说道。
所有人瞬间全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