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公撩了撩眼皮。
少女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衣裙披着狐裘见她容颜素净,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她的姿态无疑是美好的双手交叉置在腹前语气不卑不亢处处彰显出世家贵女的风范。
“如果本官听的没错你是在告你长姐的状?”
燕国公面色沉静,不辨喜怒这是他惯有的表情。
李朝云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一问,胸有成竹之下,不慌不忙地回答“望大人恕罪,小女子并无冒犯大人尊威的意思。只是大人劳苦功高呕心沥血为大庆半生舍身奔走方护得这一方安宁净土小女子仰慕已久,自然不忍大人落入被他人欺瞒的境地。”
“本官倒是不知,除了夫人,竟也有人如此关心本官。”燕国公眉峰一扫,似笑非笑“这份情谊深重本官无以为报你可愿当本官的二夫人?”
男人的声音浑厚威严不似少年的清亮,反而独具一格,李朝云听得前半句还能稳住,后半句的“二夫人”一下子就让她心神失守了,她忘记了闺秀的矜持,猛然抬头,撞进了燕国公那双狭细而凌厉的眼睛里。
凭借着愣神的机会,李朝云终于能把长姐的国公丈夫看得仔细清楚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燕国公。
第一次在自家庭院中,为避讳尊者,她不敢走得太近,只能远远瞧了个大概轮廓,见他身形高大,气势不凡。那时她的心里很不舒服,那么多的高贵少年人捧着她,独独燕国公无视了她,出于不满的情绪报复,她将燕国公归类到老男人的行列,嘲笑琳琅的狗急跳墙。
而这一次,燕国公大马金刀坐在马车上,一袭深紫色的朝服透着厚重的威势,他手上没有戴任何的扳指,干净得不可思议。在李朝云的印象中,那些高官侯爵一到中年,不是大腹便便,就是油油腻腻,一看就叫人倒尽了胃口。
相比起来,燕国公简直就是一股超凡脱俗的清流,他鬓若刀裁,目如寒星,身材更是高大颀长,给足了女孩子想要的安全感,李朝云看着就失了神。
燕国公脖颈处爬着一道狰狞虬痕,本人硬朗的气质又添了几分铁血峥嵘。
“如何?还没考虑好?”燕国公漫不经心。
李朝云心口微痒,她竟有些后悔了。
后悔将这个优质的男人让给了琳琅。
权力是男人最华美的外衣,何况男人本身就长得不差。
李朝云又想起了燕昭烈,与燕国公一对比,发觉前者美则美矣,可是那股散漫稚涩的年轻气息怎么能比得上燕国公的成熟睿智?
她本来筹谋的是母仪天下,做天下女子的贤妻典范,名垂千古,但依照目前发展的局势显然是不可能了,镜澄的出手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现在那些名门千金们避她如瘟疫,反而巴结起了成为国公夫人的琳琅。
这就是高嫁带来的好处了。
李朝云很不甘心。
她并不比这个古代的女人差多少。
她想要翻身,一雪前耻,让那些嘲笑过她的人后悔。
念头急转间,她竟认真思考起燕国公的提议。
她若是做了国公夫人,顶多熬过一阵子的风言风语,她相信,凭借着她的美貌聪明,还有点亮的解语花技能,不出几个月就能把位高权重的男人牢牢抓在掌心。燕昭烈那边李朝云不担心,对方毕竟倾心于她,她有办法让人放弃世子之位,转而扶持她的亲生儿子。
李朝云理清了线索,豁然开朗。
她不再是微微含着下巴跟燕国公讲话,而是挺直了腰板,双眼释放的光芒不可逼视,落落大方地说,“我李朝云,此生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大人若是想要娶我为妻,就请先与长姐和离,然后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我进门!”
虽说入乡随俗,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绝对不做低等的小妾!
车夫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自信昂首的少女,又看了看燕国公。
好久,车夫涨红了脸,憋来一句打破僵局。
“大人别玩了,回去晚了……”
他想了想,嗫嚅补充,“夫人会打死你的啰。”
燕国公:“……”
车夫心道,可不是他危言耸听,这几天夫人对大人盯得很严,一旦回去晚了,夫人也不说话,就拿着鸡毛掸子在大厅里虎视眈眈走来走去。虽然他不知道大人最后有没有挨上毒打,不过他看夫人眉眼带煞,不像是开玩笑的。
要知道大人为官以来,无论刮风下雨上朝从不间断,而夫人这个红颜祸,哦不对,是绝世佳人进门以后,大人他就白日……哦不对,是红袖添香,乐不思蜀,十天中总有那么一两天留在家中跟夫人赏雪烹茶。
车夫这话一出,李朝云红润的脸色更加红了,这回是被活生生气的。
燕国公没理会李朝云,斜睨车夫一眼。
“这话是夫人叫你带的?”
车夫摸了摸脑门,憨厚笑了。
那什么,殃及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大人”
李朝云不太舒服自己再度被无视,张了张嘴。
燕国公又转头过来,意味深长地说,“你比你长姐有出息。”
李朝云微微蹙眉,觉得这句不是什么好话。
燕国公叹息一声,“夫人最近与本官使了小性,怎么也哄不好,本想让你这说话讨巧的妹妹过去,做小伏低一下,好消消夫人的恼意未曾想,你搬弄是非厉害,却也心比天高,小小庶女,还妄想将本官夫人取而代之,谁给你的勇气?是你姐姐高嫁之后世人踏破门槛也要求娶李家女的热势?”
“此前本官随夫人回门,一心系在夫人身上,却没有注意到李家对庶出子女的管教。如今看来,李小姐是个有主意的,连嫡女的名声都敢随意编排,李家书香世家的招牌要摇摇欲坠了。”
少女登时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燕国公淡淡道,“兴许是本官对夫人的爱重让你们这些心高气傲的李家人误会了,以为本官好脾气好说话。李小姐,不妨实话告诉你,你的朱门怨诗一事滋生了不少阴暗污秽,呈到朝廷,讨伐李家妖孽的声音多不胜数,若不是本官亲手压下来的,你现在的尸骨应该是挂在城门供人瞻仰了。”
“你以为本官为什么无缘无故帮你?你不必多想,有了夫人的珠玉在前,本官对你这个黄毛丫头并无兴趣。夫人的血脉亲缘不多,姐妹也只有你与李三小姐两人,本官不忍夫人年纪轻轻遭受至亲离去之苦。”
李朝云不可置信看着他。
所以前期的事情这么顺利,还得亏这个“姐夫”的帮忙?
而不是她的人格魅力?
燕国公见少女一副被雷劈的样子,就知她心里的某种信仰坍塌了,他并不在意,只说,“此事你心中有数,不必告诉夫人。”
绛红色的帷幕重重放下。
“本官只提醒你一句,莫要与我夫人为敌”
里面传来一道温厚的男声。
“否则本官会玩得你非死即残。”
马车轱辘远去,在雪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子。
李朝云愣愣站在原地,只觉寒风刺骨。
头一回感受到了恐惧的心情。
生死由人,而不由自己。
因为预留了足够的时间,燕国公准时回到了府邸。
见前头走来一个高大身影,女主人立即丢开了鸡毛掸子,眉开眼笑搂住了国公丈夫的胳膊,低声说着什么悄悄话。燕国公抬手拢了拢妻子肩膀的斗篷,为配合琳琅的身高,他很给面子弯下了腰听她说话。
车夫远远看着。
心想,大人今晚应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明天是腊八节,有几个相熟的夫人约我去白马寺,毕竟是难得的佛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呀?”
用膳的时候,丫环们按照往常惯例,远远退在门口守着,留出一些夫妻说私密话的空间。
琳琅夹了一片沾着蒜蓉的鸡丝到丈夫嘴边。
燕国公含笑享受了妻子的殷勤。
“嗯?在家才安分了几天,又想去玩了?”
“这不是玩,我是要去祈福的,为全家人祈福。”她瞪人,不满道,“你别老是用那种看纨绔的眼神看我,搞得人家好像整天不务正业似的。”
燕国公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粉透的腮肉,“岂敢,夫人功劳大着呢,为夫今早差点就要做了那昏庸的君王,从此不早朝。”
“呸,你管不住自己的下本身,干我何事?”琳琅斜眼看他,懒洋洋支着下巴,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惆怅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人家也不想的。”
燕国公在想,要是夫人有尾巴,想必现在就招招摇摇晃荡起来了。
他一边说夫人是是是貌美如花,一边用干净的帕子擦她的脸,“遗憾的是,为夫不能陪着夫人去了。”
琳琅问为什么。
燕国公看了她,缓缓道,“为夫要去金卫营一趟。”
金卫营人数不足三百,却是个个悍勇无比。燕昭烈是隐姓埋名被扔进去的,他要在这种精英队伍中站稳脚跟,无疑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
燕国公正是得了他受伤的消息,才想着去一探究竟。
怎么说也是他的嫡子。
儿子出生的那会,正是硝烟弥漫的烽火乱纪,燕国公扶持新帝上位,不得不错过了他的成长,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又疏忽关心,导致今日的性格扭曲,做出欺辱继母的事情。
这事情的过错,燕国公觉得为人父要负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妻子的表情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怨他。”燕国公握住了她的手,语调放缓,“那是个混账东西,为夫不强求你原谅他,不过他毕竟是为夫的血脉,望夫人谅解。”
第二天清早,燕国公把妻子从睡梦中摇醒,催促着给她穿好了衣裳鞋袜,见人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还一脚踩他的脸,燕国公既好气又好笑,屈起手指往琳琅的脑门弹了一记。
“哎呀,好疼!”
小懒猪总算清醒了,睁着那杏仁似的眼眸愤怒瞪他。
燕国公抓住她控诉的手指,俯下身吻了吻被弾的地方,哄了一会儿,夫人才提着裙摆,高高兴兴上了上车。
看马车钻进巷陌里,燕国公回屋换了身便服,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黑色骏马出来,翻身上马,去了扎营在郊外的金卫营。
“大人。”
有人早就在营外等候了,十分殷勤从燕国公手里接过缰绳。
燕国公颔首,随着金卫营的监官去了一处帐篷。
监官撩开了帘子,很有眼色站在了外头。
“老头子?你怎么来了?”趴在矮榻上的燕昭烈正在把玩着手里的小巧袖箭,余光瞥见那道龙骧虎步的熟悉身影,顿时惊讶出声。
燕昭烈越过燕国公的肩膀,不自觉看了看他身后。
她没来。
“看你这么中气十足,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燕国公从宽袖中掏出一只玉瓷瓶,突然朝燕昭烈的方向掷去。
对方一伸手,把半空中飞旋的小东西抓着牢牢实实的。
燕国公眼里闪过满意的色彩,哪怕是受伤,这反应的能力也算是不错,日后去了更危险的战场,不至于被人摸到身边咔嚓脖子还不知道。
“今天可是腊八节,你不去陪你那头胭脂虎,反而千里迢迢来看她的仇人,你就不怕她闹得国公府鸡犬不宁?”燕昭烈拨弄着小玉瓶,说话有些玩味,还有一些藏得更深的意思。
燕国公只当儿子心怀愤懑,瞥了他一眼,“你这口牙是不想要了?”
燕昭烈咧开一口白牙,闪亮极了,“我说父亲大人没怎么狠吧,好歹是你的儿子,屁股刚刚中箭,你还要拔我的牙?”
“你尽管口无遮拦试试。”燕国公丝毫不留情面。
燕昭烈翻了个白眼,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双潋滟凤眸弯起了起来,不怀好意地问,“老头子,问你一个问题啊。你既然对儿子下手都这么狠,万一你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啊?”
“遇到同样的问题,你会怎么做?”他老子反问。
帐外响着激昂刚烈的金戈之声,燕昭烈思索片刻,才说,“我会把人囚禁起来,对她做最恶劣的事情。”
“什么是最恶劣的事?”燕国公扫视着帐篷里边的刀剑摆设,随意走了几步。
燕昭烈瞬间联想到了把人压到案台上的一幕,她肚兜上还绣着红艳艳的海棠花儿,他不自在转过了脸,“反正,就是人所能想象最恶劣的事了。”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官场老油子牵着鼻子走,没好气地说,“我现在是问你!”
说完就被一枚小弹珠给敲了脑袋。
燕国公手里正拿着一个小红盒,里面码了十二头姿态各异的小宝猪,还有一头砸到他的脑门上。
“喂,我现在是伤员”
燕昭烈见着那盒东西,底气不足嚷了一声。
“很贵的,别乱扔。”
燕国公闻言,手指夹起一头,嗖嗖嗖扔了过去,跟天女散花似的。
燕昭烈手忙脚乱接过,一阵忙活下来,裹在白布里的臀肉疼得更厉害了。
他将十三头小金猪爱心圈进怀里,冲着他老爹怨气冲天,“你到底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取我小命的?”
燕国公神情淡漠,“你说呢?”
燕昭烈哼了哼声,又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万一你……”
“没有万一。”燕国公的声调一如既往的沉稳,几乎察觉不出起伏,“辜负为父信任的人,为父不会让他有万一的求生机会。”
室内静默了片刻。
“听过骨醉吗?”燕国公又说。
燕昭烈立即表现出不满,“别把我当小孩,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就是赞美一个美人,说她体态酥软如醉吗?”
燕国公平静地说,“这还是一种刑罚。把人的四肢绞碎,剪的,锤的,或者是直接折断的,都可以,只留躯干,装进一个酒缸里,再慢慢倒入美味的酒酿。”他嘴角隐约浮现一丝冷笑,带着某种渗人的血腥味,“让他的骨头、筋脉、血肉完美染上酒的醇香,酥软如醉。你看为父对他还是很仁慈的。”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昭烈喉咙一阵发紧。
“怎么,你发现有人背叛为父?”
燕国公转身问道,目光如淬血的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