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在干嘛？”钢琴两侧的挡板外，两人视线所不能及之处，属于第三人的声音像一道异样的尖锋，切开了胶着的战局。

迟了。迈尔斯背脊上的肌肉一耸，他警惕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三角钢琴遮挡住的办公区通道门。被早间钢琴噪音吸引而来的人不多，不巧的是那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位。

金斯曼女士瞠目结舌。她这辈子见过的事情很多，从全球化到逆全球化，从英国脱欧到中东的硝烟再到保守主义崛起，经历过睿智的元首愚钝的元首和疯狂的元首，甚至还生活在每天都能被坏新闻刷新人生体验之下限的邪恶新纽约，但为要描述眼前的事情找到合适的措辞还是头一桩。

撑在钢琴上的男生僵直地站起来，而更贴近琴键的下方，另一个声音冒出来，迅速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弹钢琴。我们热爱音乐，女士。”

尽胡说八道。金斯曼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两天已经受到了极大锻炼，不对，其实从那个来历不明的问题少女入学开始，给她造成巨大心理冲击的事件就如海上波涛一浪接一浪，没有最离谱只有最离谱。前两天橄榄球队的那群男孩干了票大的，问题少女就能给她整个更大的。

“我们在商量如何妥善处理弗拉什在学校里引发的事故。”迈尔斯直言。金斯曼女士是学校里唯一一位对他们两个在邪恶六人组公司里实习都知情的人，至少在弗拉什出来闷声干大事之前如此。

商量？她才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商量。比起商量眼前的景象明明更像……

“拳头说话，女士。我们想靠打一架来决定谁站出来平息事件。”清晨的雾光从大厅吊顶附近的格窗投下，一颗金色的毛绒绒的头从钢琴下面钻出来。她的头发经过之前的剧烈对抗显得有些毛糙，发梢向里外都打着卷，耳朵红红的，衬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有些无辜。

谁会靠打架解决这种问题！然而金斯曼女士的直觉隐隐告诉她，这个解释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可能性都像真的。

“不用为此争执了，”她觉得争执这个词用得太轻，但她很难想象要怎么形容这个画面，两个高中生在学校里……战斗？简直像幻视幻听，但她担忧除了自己之外学校还有其他提前到岗的员工，或是哪位起了早床的学生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更别提住在学校随时突击查寝的萨拉斯先生，“这件事和你们没关系了，昨天下班之前已经有一个学生办了退学手续。”

金斯曼女士的话听起来很无奈：“你们以为除了你们之外，就没有其他学生在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实习了吗？”虽然现在看来，弗拉什·汤普森的行为针对的更像是眼前其中某位，那个自投罗网的学生根本就不是他搞这一出的目标。然而学生之间猜疑心起，内心同样有鬼的人自然顶不住威胁了。

“那个学生在章鱼生物科技实习。我已经注销了他的学生身份，在今天的第一节课前其他学生就会各自听到消息。”

“……That’s new.”格温确实没想到。她看迈尔斯，迈尔斯看她，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他们没料到这出的主要原因在于……金斯曼女士作为办理所有学生实习申请的那个人，在看破不说破上也做得太到位了！格温和迈尔斯并非没有怀疑过学校里存在自己以外的第三人在从事这种实习，并且恰巧去的是渐进派三家公司中他们唯一不在的那个，但弗拉什给的时限过于紧急，并且这位行政老师当初在面对他们的申请时露出的那种末日临头般的表情，总令人以为再没人会像他们那样想不开了。

金斯曼女士皱着眉头，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回去，逐渐清晰的视野中两个高中生并肩站着，哪哪都衣冠不整：“马上就要来学生了，整理一下你们的领带。”她觉得自己的头脑真是老迈了，坐在办公桌前审着一份又一份的学生行政文书，却到这个时候才转过弯。这两个先后带着问题实习申请执意找上门来的学生，骨子里的共性多到数不清，互相认识也不奇怪。

“我早该想到的，你们根本就是同路人。”

*

萨拉斯先生果然被公共大厅野蛮的钢琴声砸醒了，然而他提着没栓紧皮带的裤子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零星的行政人员到岗，起得早的学生穿过栈桥，三两站在分层阶梯上问早安，而公共大厅里的那架三角钢琴的外观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有几根黑键蹊跷地折断了，嫌疑人无影无踪。

而看似各人自有忙处的公共大厅一隅，高挑健硕的女生站在大厅一处敞开的走廊门旁。手里的吉布森拨片边缘圆滑，却在她的反复摁压摩挲之间，于手掌上留下了凹线般的印痕。她起得太早了，蓬乱的爆炸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像一朵橘棕色的热带花一样绽在脑后。不过幸亏更早之前，公共大厅的几处通道门都关着，她显眼的头发被门遮挡得严严实实。

都怪蓝调乐队的吉他手。那个乐手已经从有借不还演变成了直接从另外两支乐队的乐器盒子里薅拨片。她用一把贴了双面胶的尺子，从那个吉他手的储物柜缝隙里粘出了这枚拨片，原本打算充当物证摔在那男的脸上让他出钱买，不想却没能在晨起铃前回到生活区。

她不该为了这只被蓝调乐队顺手牵羊的拨片而起那么早的。琼心想，但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

彼得帕克接到J·J·詹姆森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扇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后悔怎么他连职都辞了却忘记拉黑前上司。

大概因为JJJ从来没主动打过他的电话。彼得盯着来电显示，捧着一杯拉花拉得稀烂的咖啡抖腿，咖啡顶端的沫泡像一朵颤颤巍巍的云，似乎下一秒就会漏到他的牛仔裤上。

“好丑的的拉花，但是有进步。”简临行前绕到餐桌边吻了他的额头，现在她才是家里唯一有工作的那个，尽管简时常调侃现在的纽约并不需要她所投身的时尚行业，就像大饥荒中的人们不需要举办翻糖装饰比赛那样。或许她的公司存在某种艺术性的乐观，指望着时尚产品哪天突然就付之一炬带来的宝贵灵感吧。彼得丢下咖啡吻回去，任那只手机在身后嗡嗡叫。

“你不接电话吗，说不定是新的工作邀请呢？”简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那只屏幕裂痕还没修的旧手机上。

“恰恰相反，”彼得的表情像生吞了一条鼻涕虫，“是阴魂不散的前东家。”

他帮简围上围巾，又将妻子送出门，再次回到餐桌前时发现手机居然还在响。JJJ无比执着地打了一通又一通，活像发现了银行资产被转移一空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等等，该不会真的……彼得的心脏惴惴地跳了起来。

不对。彼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JJJ发现黑掉银行账户的人是他，那警察早该上门了，而不是这糟老头本人通过连环电话来问罪。

于是在手机连续响到自动挂断第五次之后，彼得按下了接听键：“Hello？”

“彼得·帕克！”JJJ的声音短促得听起来缺氧。除了在催他出去蹲守徘徊者搞个大新闻的时候，彼得还没在其他场合听过JJJ用这种声音说话。JJJ都没等听筒对面的人回应，就急切地抛出了他的来意，那是个很突兀的问题：“你拍的那个视频呢，就是你离职前拍摄的那段，快点发给我！”

“什么视频？”预料之外的发问，彼得心里一突，“我拍的视频太多了……”而且每条拿给JJJ看的时候他都说是不可燃垃圾。

“有蜘蛛侠手部装饰的那个！几个不良青少年在不法场所搞的音乐表演，”JJJ单刀直入，“有个不良青少年戴着蜘蛛侠标记的腕带还是什么东西。你现在把那段视频传给我。”

果然。彼得手掌心出了汗，指腹擦过手机屏幕时起了滑溜的雾。JJJ问的是被徘徊者拿走的那段视频。

“传不了。”彼得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如常。

“为什么？”JJJ难以置信。

“我已经删掉了。”而且他已经不是号角日报的员工了，JJJ还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他拿素材简直是脑子有泡。

JJJ沉默了片刻：“……是不是要钱？我可以给你酬劳，只要你把那段视频给我。”

他哪来的钱？彼得听到这话时意外了一瞬。JJJ是有不少钱，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彼得黑进他银行账户时看到上面的数字都嫉妒得牙痒。新闻行业赚不了大钱，而JJJ的那些显然是靠着骂义警去各路节目当特邀嘉宾发的横财（当然也有抠门和剥削员工的缘故）。彼得忍着酸味将那些钱款分批打给了各家公立医院和福利院，直到看见户头写着J·J·詹姆森的数目变为0才心里好受了些。现在JJJ怎么又有钱了，是靠他老婆接济过日子，还是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

“你说‘这些都是小孩子过家家，报道不了的破玩意’，”彼得把对方曾经说他的话原封不动抛回去，“所以我想既然发不了，留着也是占内存，就都删掉了。”

“那你还有没有拍到其他的类似素材，任何和蜘蛛侠有关的手部装饰，手链、手表、腕带或者手环出现过的场景？”

“多了去了，”彼得不知道JJJ为什么这么问，但直觉告诉他这些问题并不与好消息有关，尤其是想到了连徘徊者都如此在意那段视频——是的，虽然徘徊者那天要求他删掉了所有的视频，但他直觉对方的目标只是诸多素材中的其中一个，于是他沉下心，“没拍过什么，但见得很多。”

彼得目光闪了闪，挠了挠头，轻松地对前上司说：“毕竟蜘蛛侠很受欢迎。你没发现吗，现在街头的服装店和玩具店里都出现了很多蜘蛛侠饰品，比起那个腕带我还见过更潮的，不少小孩都抢着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