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迈尔斯会怀疑开口是不是个错误。

幸好其他人没有听到他们干巴巴的聊天，否则雷诺就该怀疑正式行动前的破冰活动是否必要，或许就实际效果而言，两个哑巴合作起来并不会比他们差到哪去。

雷诺轻声击掌，提醒队员们安逸的路段已经告终。鉴于全天候轮班的园区警卫，他们不能从正门接近章鱼生物科技所处的地域。而只有夜色降临后的此时此刻，园区的侧门会悄然保持数分钟的开启，如同翕张的贝壳吞吐着海水与浮游生物，又如同定期扇动、向高处供给新鲜血液的动脉瓣，用以运输章鱼科技所研制出的某种试验性血清，并补充必要的原料与物资。

夜晚起雾了。联排厢式货车驶入园区时，一个司机听到了货车顶盖的闷响。他放慢了车速，货厢里负责押运的私人武装打开了后门，探出头来，询问后车司机有无探查到什么动静。

货车的减压轮胎与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前后车之间的交流，后车司机听了好几遍才顶着一双被同排车辆雾灯晃花的眼，迟疑地摇头：“应该是天气太冷了，货厢的钢板形变发出了响！”

另一辆车的司机拔出嘴里的烟，手臂搭着半开的窗骂了句：“我的车也有这个问题，真他娘邪门的大降温！”

园区警卫端着枪绕行检视了一圈这些纷纷报警的货车们，除了在车顶发现了一些碎玻璃片外收获全无，但鉴于附近街区那些无人修补的橱窗与水晶宫般璀璨的路面，别说在车顶看到玻璃渣了，警卫们抬抬脚抖抖帽子都能甩下几颗。

*

迈尔斯前滚翻缓冲了从货车顶翻越到警卫亭天台的撞击力，恰好在一个警卫转过身瞄向高处时潜低了身形。横越几处天台的保温管道与暖通系统，他们如滚珠般接连落向斜对面仓库的一处外平台，并在仓库警卫巡逻到拐角时齐齐缩进了平台与外墙的避风角。随后是向上攀爬——他们的任务目标在章鱼生物科技最高的那栋楼里，也就是顶端矗立着“8”字标志的建筑，而绕开正门的方式，便是需要不断往上再往上。因此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尽可能找到可利用的低层建筑物当作攀登云雾的台阶。

迈尔斯拍去掌心在天台沾上的沥青，缓冲了两步。双腿虬结的肌肉爆发出坚韧的力量，而他在最初的弹跳过后宛如一只树蛙。完全垂直于地面的粉刷墙面令人打滑，但他发现了几处不规则的涂层交接，那是部分外墙剥落后重新粉刷过的痕迹。这些交接形成了触摸可觉察的凹凸不平线条，对他来说在滑落之前提供的那点摩擦已经完全足够。

高中男生身高看起来约莫五英尺九英寸，而他的攀爬像蛙又像一条尺蠖，双臂撑着墙面斜向上带动了他的双腿，当鞋底恰落在双手上一秒的支撑点时，他的身体又已完全舒展，指尖触碰到了更上的一人高处……如同在丈量着这栋仓库的层高，而仓库不足他几个丈量。

他从仓库顶端俯瞰队伍里的其他人，露出跃跃欲试的挑战眼神，轻松得像每天把这样的攀爬当饭吃。

“我没问题。”短裤男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灰，后退了几步。

“我也没问题。芭蕾小姑娘行不行？”冲锋衣转了转脖子，他记得进园区之前雷诺的建议是让G带着新加入的跑酷新人去爬货车车底，这条路线动作难度稍小但被警卫查到的概率更大，结果连帽衫女生连想都没想就否定“不用担心我”。实话说，刚刚她能从侧门一路跟到仓库避风角底下猫着，在他看来已经是新手能做到的奇迹了，再挑战这种难度地形就有些不聪明地自大。

雷诺也需要再确认：“你没有跑酷经验，接下来都是这种路段，我们没有时间照顾你太多，现在让G改路线带你还来得及，我们不要求……”

他的话没说完就在喉咙里卡了带。他们嘴中那个“需要额外照顾的新加入成员”将先前的无数交代都当作过耳烟云，她靠近了那堵粉刷过的墙，似乎打算直接爬上去。又似乎意识到了这种直接贴墙站的夸张，于是也后退了几步象征性地踮了踮脚，缓冲后一个箭步蹬上了墙。

——与上一幕爬这堵墙的人完全不同，她并没有利用胸腹力量将自己向上弹跃着递送，而是四肢交替着攀岩，如同一只触肢灵活的蜘蛛。光滑的墙面原本并不能支撑这种过于粗放的爬行方式，但她手心攥着几片不知什么时候捡的碎玻璃，每往上前进一步就用力扎进墙面，当作临时的攀援石。

前特种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墙面上已经稳步接近顶端的身影，目光中几分欣赏。这种攀援固定方式并非每种跑酷爬升地形中都能起效，因为大部分现代建筑的墙面通常会用硬质材料再包裹涂装，但她瞄准的就是这堵偏软质的粉墙，眼睛都不眨地一扎一个洞，比起一个跑酷者，看起来更像因地制宜的特种兵。

即便如此，雷诺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的那个连帽衫女生其实根本也用不上玻璃碎片，她本就爬得稳稳当当，这些额外的趁手小工具只是她用以合理化当下动作的某种表演。

第一个爬上仓库天台的黑口罩俯视着趋近的那只连帽衫，他没有任何伸手扶一把这个跑酷新人的意图，正如同当年他必须顶着几乎要将他卷成碎片的风登上非人能及的高楼时，从来没有谁会仁慈地向他伸出手那样。那个时候他只能相信自己，而这个时候他像相信当初的自己那样相信她。

碎玻璃片先被丢了上来，落在地面的当啷响起时，那个连帽衫女生单手一撑，把自己举过了天台护栏。她竟然成了第二个站上仓库顶端的人。

*

既然连最新加入的成员都没问题，跑酷团队的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地开始了攀登。

连帽衫女生在墙面留下的凿印给了他们更大的发挥空间。下一个达成阶段性通关的是前特种兵，紧接着是雷诺和短裤男。冲锋衣只落后他们半英尺的距离，却在即将上岸时打了滑。交完班的园区警卫开始了下一班岗哨巡逻，而他的余光被隐匿着的事物所拨动，夜晚的薄雾似乎掩盖了些不那么寻常的动静。

冲锋衣听到了下方接近的脚步，他硬生生憋回了打滑时的惊叫，右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阵却没找到替代的支点，而墙上被前人的玻璃片凿出来的小洞离他尚有些距离。他求助地向上看，却不妙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多不利——下滑后他甚至没到队友们伸出双臂能接住的范围，如果他们想要拉住他，则势必需要跨越天台边及膝的水泥护栏，而一旦重心越过护栏边界，就算有人能抓住他两人也会一并滑落……

他扣住墙面的左手指甲前进墙体翻了起来，而他甚至没空注意指头的钻心疼痛，因为他听见了警卫防备时给长杆枪上膛的声音。

“啪！”极轻的一声脆响，一只手拍上了冲锋衣的手腕。

那只手比起成年男性来说相对纤细，却相当健硕有力，用力时能看到凸起的筋脉，她紧握着冲锋衣的小臂，不容迟疑地将人快速拉过了天台的边缘，推进护栏里。至于她自己，在冲锋衣的眼中看来那几乎是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景象，或许是他情急之下记忆出了错，否则那个跨越了护栏的连帽衫女生的重心完全在天台边缘以外，照常理而言早该一头栽下去了。然而她一只手吊在护栏上，身体如同对墙面有吸附力一般岿然不动，甚至还能救下他。

其余人还在愣神，不知这个女生究竟是臂力超群还是肌肉韧度不凡，她已经就着那只勾在护栏上的手把自己甩回了天台，紧接着卧倒躲开警卫的视线，一气呵成得像只轻盈的风筝。

雷诺等警卫离开，眼神发直地小声：“这怎么都没掉下去？”

女生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口罩里，另外半张脸被兜帽罩了个严实，没人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她稀松平常的语气：“跳芭蕾跳的，核心肌群练得好呗，你们要不要也来试试？成年人练芭蕾也不晚。”

*

“今晚章鱼博士大概不会在楼里……至少前半夜吧。”顺着外墙水管与烟囱穿过几座建筑后，这支行踪神秘的跑酷小队已经行进到了分岔口，雷诺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手机屏，上面是纽约突发新闻直播。有目击者称在霍博肯的一家提供安保服务的公司看到了奥克塔维斯女士的身影，这则风闻吓得整个新泽西的居民都裹紧了鸭绒被，因它被视作章鱼博士打算将作乱范围扩散到纽约边界外的标志。

雷诺仰起头。雾色像真菌结出的丝网，沿着建筑的腰身蔓延上生物科技大楼的“8”字灯光招牌，晕开的绿光落在瞳孔上，闪烁着令人不安的波澜：“接下来就该分头行动了，G和芭蕾舞者需要先一步进入核心大楼，我们会在完成各自的任务之后等待楼层警戒解除的信号——我本该在此刻再问一次我们的新人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她应该会嫌我啰嗦。”

他的目光飘摇而下，最后郑重地落在黑口罩与连帽衫二人身上：“交给你们了，”或许觉得这样的嘱托太过沉重，他又咧嘴笑了一下提醒，“不过自己的命要紧。当然，如果你们的生命危在旦夕，也不用太绝望，毕竟我们的口号是……”

“蜘蛛侠和徘徊者会来救我们的！”所有人异口同声。

*

“学哲学的人都纯有病，”迈尔斯目送着其他人远去，想起刚才被赶鸭子上架跟着说的那句话就觉得脸烫，“什么破口号拿来当跑酷团队宗旨，还逼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