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连帽衫女生兴致很高。当然,她今天整晚都兴致相当高,像个终于有机会回幼儿园参观的小学生,不嫌麻烦地遵循着跑者的守则和路线,对什么都很新奇的模样。不过泰半表情都藏在遮挡之下,只有熟悉她的人能察觉到她心情很好。
听到迈尔斯对那个口号的强烈不满,她用小拇指勾起了口罩上缘,呼了口气看着白雾升起:“这句话对我们的确不太适用。如果连我们都危在旦夕,又能等谁来救我们呢?”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了。雷诺规划的屋顶穿梭路线将他们送到了一座空中信号增强塔的塔尖附近,这是靠近核心大楼的最高处,他们接下来只需要想办法搭上核心大楼外侧的空气交换机架,或者楼宇的消防缆,就能找到雷诺指示进入的那个消防层入口。而现在连帽衫女生站在信号塔外围的三角形钢结构上,双足的前端已然踏在钢架边缘外,没有任何支点,似乎后脚跟稍稍一用力她就会纵身跳下。
迈尔斯的目光变沉了。这不是个进行讨论的好时间点,章鱼生物科技的安保对一切接近的不寻常躁动都虎视眈眈,而雷诺还在等待他们完成各自的任务。但有些话就像反流的胃液,一旦涌上胸腔喉头便压不下去了。
他注释着前方摇摇欲坠的背影:“你很在乎救下每一个人。”这是他们未竟的讨论。他们在钟楼觉察到彼此之间的不一致时,格温曾问过他为什么情愿不做争取地便任那些心存死志之人自生自灭,他给出了他的回答,却没来得及问出他的问题,那次交谈便中断了。
此后他们的交流便不再深入至此,大多流于那些隔着艾伦所作的表面言谈。他们很少沟通,中间插入了一段漫长的空白,像一台收音机被人屏蔽了常收听的频段,也像生命监测器上病人长久的心脏停跳。
“你当初说我有能力而不救是傲慢,”他像手执一把拆信刀,试图破开她纸做的躯壳,一窥其中内里,“但你同样是个怪胎。超级英雄拯救他人或许真如你所说是一种难以辞却的使命,但你对于‘救人’这件事的执念甚至已经远超了使命本身……以致于就连一个游走在危险边缘的跑酷团队,都剑走偏锋地把你当成了救命保险。”
“这不寻常,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救?”
连帽衫的兜帽被风灌得鼓起来,她没有转过头,声音如常:“这有什么怪的,为了市民,为了纽约,为了大家能睡一场好觉,为了人们有资格追求梦想……”就像她当蜘蛛侠时随口就能念出的一大串陈词滥调。
“别扯那些狗屁,”他直接打断,他问出这些问题并不是想听她用正义的口号来给她本就正义的行为增光添彩的,“你那晚也听到弗拉什的话了——虽然滑稽,但他的确把我们逼到了拳脚相向的地步。你知道他如此讨厌徘徊者、甚至不惜被学校停学也要针对我的原因。”
“你知道仇恨是怎么产生的吗?一旦你出手救了许多人,又无法每次都把人救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人埋怨你为什么不救另一些人。就像弗拉什痛恨我没有救下腕带乐队的前鼓手。”即使她本就不欠他们的,现在也欠下了。
“我知道。”她伸手拢了拢兜帽,好像湿润的冷气让她在此地有点不想呆。
“可你还是那么做,”她尽力到有些自毁的意味,迈尔斯从她的反应中嗅到了一丝回避,但拆信刀已经划开了火漆,他觉得自己距离阅览那张被封装其中的信纸已经很近了,“你已经问过了我作为义警的行动逻辑,那么你的呢,你的逻辑是什么?”
聪明的女孩,你在乎的是什么?
你不交朋友,是害怕失去吗?
你总是那么快挺身而出,是害怕犹豫吗?
你成为蜘蛛侠时总爱自言自语、说那么多话是为了感觉不孤独吗?因为每当你沉默下来就会发现四周寂静无声?
你那么执着于救人,是因为你曾经错失过需要你用一生来挽救的人吗?
*
“你这个人真的……讨厌得很。”她拉下口罩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呛得她咳了起来。连帽衫包裹住的背影看起来有点纤狭,偶尔也会让人忘记这片背脊曾经承担过倒塌的屋宇、背负过无数个侥幸逃生的人。
这个迈尔斯不依不饶的。她很确定蜘蛛迈不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尽管他或许会有同样的疑问。
她立在信号塔上,衣角翩飞,身形却岿然挺立,像枝头一只远望的蜻蜓。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迈尔斯想,他已经有答案了,他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某种确信。
格温蹙起了眉毛。迈尔斯一开始以为她将自己的退让当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仁慈,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注意力在远处——他们所处的地势凌高而隐蔽,因此在与其他人分头行动之后,信号塔上仍然能隐约观察到其他几位跑者的动向。
……以及瞄准了跑者的狙击枪。
“喂,”她像一只忽然被强光闪到了瞳孔的猫科动物,浑身的戒备都随着瞳孔竖了起来,折身反问,“你觉得那个人值几分?”
“……十,”迈尔斯居然跟上了她的思维,他眯起眼估算了信号塔尖与那名在一幢厂房楼内埋伏着的狙击手之间的位置,高度差加上水平地理距离形成的直线斜面距离,想要截击狙击手可能来不及,“有窗遮挡,有墙柱障碍,光线不充足,间隔距离内风速过高可能产生偏移。”
“满分十呀?”格温知道他将这项临时插曲的难度划分到了最高等级,却丝毫不慌。她用手肘敲了敲信号塔,似乎在估量什么零件相对好拆。
“这个。”迈尔斯向前方递上了一把扳手。他们之前上爬时路过了一阶供检修人员落脚的平台,上面用粗铁丝镶着临时工具箱。这是他计算中受途中风力影响最小的选项。
格温掂了掂扳手,觉得这个选项差强人意:“哎,如果能摆荡过去直接把人敲晕就方便多了。”
“但那样会更招人注目。”
少女的抱怨其实并不走心。她用蛛丝在信号塔的金属格窗间盘绕两圈,织了一张颇有弹性的小网,将扳手松松地固定在蛛网中心。
“快点。”迈尔斯看到短裤男的背心上出现了瞄准的红点,而在暗处奔忙的跑者对此还一无所知。
“很快的!”少女咧起唇角,门牙间的小缝随着那个有些俏皮的笑容在他目间一闪而逝。
蛛网向后拉伸,兜帽少女像拉弓的人持着一把射月的箭,只是箭心对准的是厂房楼内的狙击手。
迈尔斯的棕眼睛一颤,他看到狙击手的食指贴上了扳机。
而就在这刻,离弦的箭也划破了他耳边的风。
那只临时被薅上来当投掷武器的扳手像二级分离后的火箭头,刹那间越进半开的玻璃窗、擦过墙柱、射进黑暗,风似乎没有对这刻火箭弹造成任何影响。
他只听见清脆地一声铛响,短裤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转角,而他背后的狙击红点已经不见了。
“十分!”她自己设立目标自己计分,最后也兼任了裁判和颁奖员,给了自己肯定的口头奖赏。
*
似乎是因为顺手解决了小困难,她从之前那串问题中的被动状态中走出来了一些。
“你来看一场我的演出,或许就能找到答案了,”她轻轻地吹了个口哨,像夜行的愉悦的鸟,她也不愿在自己不想谈论的话题上耽延过久,“对呀……你还没来看过我的表演呢?”
其实不是没看过,迈尔斯想。
但他却说:“我会看的。”
“探究那么多有什么意义?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弗拉什觉得自己被耍了,又把我的名字张贴得满学校都是……到时候我可能觉得身败名裂大受打击决定赶紧跑路回自己的宇宙,你就算搞清楚了我的所谓‘行事逻辑’也不过白费功夫。”
那个被弗拉什放出的舆论吓得自投罗网的霍奇只能解一时之急。即便他的退学打消了同学间的互相猜疑,格温的名字却依旧有被弗拉什公之于众的可能——“除非能抹除弗拉什的记忆,”格温随口一提,想到什么又笑得肩膀小幅抖动起来,“但那可不行,那招别的宇宙有人试过了,后患无穷啊。”
“弗拉什不会曝光你的名字了。”迈尔斯被她随口扯出的话题提了个醒,想起了这几天他腾出手来解决的问题。
信号塔前侧的那只兜帽倏地转了过来,底下的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会吧,你把弗拉什杀啦?那我岂不是得把你逮起来。”
迈尔斯已经习惯了,完全不接茬。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口袋里的手机背壳,示意她看自己刚刚发过去的消息:“看手机。”
那是一张图片。
“我拍到了弗拉什抽叶子的照片,”迈尔斯见到她点开了那张烟雾缭绕的图,解释,“告诉他如果敢在愿景学院传播他知道的那些消息,我就把这张照片发给艾莉西亚。”吓唬成分居多,其实他连艾莉西亚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但这个把柄显然比任何其他威胁都更好使。
“他也就怕这个了。”格温收起手机,她熄灭屏幕之前看到艾伦在群里对这那张莫名其妙的照片问了句“迈尔斯你突然发这个做什么不会是自己想抽了吧”,但两个人都没回他。
迈尔斯摇头:“他还怕死。”
其实他曾经真的考虑过让那张嘴再也说不出话的,迈尔斯看了眼那只随着手机屏一并黯淡下去的兜帽。但蜘蛛侠开玩笑的那句会兵戈相向的话也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那你曾经设想过死亡吗?”她像是随口一问。
迈尔斯目光凝滞在远处。他一直很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他很想问,但是父亲从未在梦里告诉过他。
“不是亲人爱人的离去,是自己的死亡。”少女猜出了他在想什么。刚刚的插曲似乎缓解了她的某些压力,此刻她决定敞开一些。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不含任何龃龉地面对面认真谈过话了,之前的几次不是在各忙各的之中插科打诨两句(主要是蜘蛛侠单方面在插科打诨,徘徊者当车载电台听),就是忙着和对方干架。她向上看着那个发着绿色荧光的8字招牌,又似乎在仰望另一座高不可攀的城市巨兽:“你爬上帝国大厦的那刻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