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地下拳场登记名字的场景。大家给自己选的名号通常要么有个好兆头,比如“赫拉克勒斯”,要么就剽个好莱坞打星的绰号给自己冠名“巨石”,还有人上来就自称“布鲁克林黑豹”、“毁灭者”、“铁河马”、“迅猛龙”,只有他在登记表上填了个“G”。
谁都没空搭理初来乍到的新丁,没有人告诉他不行或喋喋不休地教导一通拳场规矩,等真正上了场主持人报出名号,他发现自己的名字被人改成了“G123”。
“因为G有人用了,”拳场经理对着仅用20秒就输掉了第一场比赛的他说,“Nah,你知道那些不允许重名的网站注册的时候推荐的ID起名法吧,通常是在你意向名后面加个123或者出生年份什么的,看起来是有点像僵尸水军哈。”
“可是你们没有告诉过我……”
“这个世界不会什么事都提前告诉你的,小子,”经理扔了笔,“你是谁?什么都不是,所以没有人会屁颠屁颠把你想要的喂到嘴边,没有人多看你一眼,就连规矩也得自己从苦头里学。如果不想被人这样对待,你就得去争,让这块拳台瞧得起你。如果害怕和人争,那你就改成别的名吧,世界上总有取不完的名——比如软脚虾、杂鱼、懒骨头下等人,这些没人抢。”
“如果我就想叫G呢?”
“那就打败上一个G。”
*
他太久没有回到这片地方了。拳场的看台翻新过,原来架酒瓶的铁环改成了长桌子,有人喝多了站在长桌上跺脚吹口哨,催他们快点开打。他身后加了两块大显示屏,清晰的镜头将他额头上的新伤口忠实地呈现给所有观众审视,让那些听到他高赔率就打算下注的看客停了停手,浇灭狂热之心。
“G是负伤上场啊。”对手是个他不认识的拳手,健硕的白人,看起来二十六七。这些地下拳手迭代相当快,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被人记住就惨淡退场了,所以这位“雨夜屠夫”显然不是他的故人。
从前半夜的战绩看,凄风冷雨似乎确实很令雨夜屠夫斗志高昂,而他脸上还带着打败上一个对手后兴奋未却的红晕,看到迈尔斯那张连口罩都遮不住瘀斑的脸,势在必得地笑了。
雨夜屠夫摇头:“什么殿堂级选手曾经的拳王,这不是刚被人收拾过一顿?喂,你脸上这些该不会是个娘们挠的吧?”他以为这些话能杀人胆气,不料对方是根不接茬的木头,随他多少骂声砸脸上都无所谓。
这样就无聊了。雨夜屠夫抬起双拳,动了动脖子。他的重心移到了前脚掌,开始试探着向G逼近。
对手一步步拉近,而G连预备动作都没做。只有当对方偶尔出拳贴上脸时,他才挪动步子,沿着方形场地的边缘转了半圈——如果不是镜头拍到了他落在对手拳上的漠然的眼,他看上去并无战兴。
有观众不耐烦了,对着一味躲避的G发出嘘声。有人不满地将瓶盖往拳台上扔,翘起边缘的啤酒瓶盖还未飞到拳台就撞到了拳场的栏杆。
仿佛被那只瓶盖落地的声音刺激,雨夜屠夫嘴里呼喝两声,朝那只令人讨厌的黑口罩挥出了迅猛的两拳,期待拳面砸在鼻梁和颧骨上的砰砰声,正如雷鸣大作,大雨倾盆——
却没听到他预想的声音。
那颗头在他的手臂弹出之前闪电般一偏,紧接着矮下身闪开了他上半身的扫荡范围,先是向他腹部砸出扎实的一拳,同时屈膝窝心一踢。
“嗵嗵!”
格温敲了两声军鼓,告诉队友这首即兴的节奏型。琼和鲁索还有些困怠,等了两个小节才铺上旋律。
“Okay。”琼的身体跟着鼓点摇晃起来,乐句与乐句之间插入两道强劲的扫弦,宣布她来领衔。
“铮!”
G递出膝盖后没有停,而是借势向外带出另一条腿横空一扫,狠狠拍在对手的脖颈。雨夜屠夫的背撞到围绳弹回来,视野白花花闪烁了一阵,他晕着脑袋向前倾了半步,不料恰好把脸递给了G的拳头,又挨了两下,梆梆作响。
“这个效果器有点意思,能捏出短促的梆梆声,”鲁索很喜欢即兴时加入的新尝试,“像篮球砸到脑袋。”
“你跟斯图尔特学的怪比喻吗。”琼吐槽完键盘手,余光一瞄看到了门上观察窗里萨拉斯先生怒气冲冲的脸,硬生生别过头装没看见。这下敲门的真的是校园安保了……
雨夜屠夫活动了一下嘴,下巴发出“咔咔”的不和谐响动,就好像一张上了锁的门被人用力拧着把手试图打开。他现在整个人被摁在拳台的一角,背抵着台柱才没掉出场外,他双臂卷着弹力围绳,像勾起了琴弦,也如同一个挣扎在五线谱上的音符。他望着逐步走近的G,吐出一口血沫:
“呸!”格温对门外狂拍门板并大声宣布她们都被记过了的萨拉斯先生啐了一声,将叮叮镲弹击得余音不绝,如同示威。
G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手,声音毫无怜悯:“认输,否则你的积分要清零了。”
“你们有的人记过次数要满格了!”萨拉斯先生用自己的嗓子跟插了放大器的摇滚乐队争,可怜得像挑战高音失败的男中音,嘶哑、努力、却毫无成效,“格温·史黛西,说的就是你!三振出局知不知道,再有下次你就停学了!”
“我不会轻易出局!”雨夜屠夫趁G转过身大吼一声,他注意到G防卫时极其注重下腹格挡,猜想那里有伤未愈,于是掀起了半边身体的力量压在腿上斜踢而去。然而G如同背上开了眼,向后一捉,上半身反拧着将他的腿一带,雨夜屠夫居然就被抄着一条腿提了起来。G倒拎着对手转了两圈,任其额头贴着拳台的地面盘旋,然后双手一松。雨夜屠夫就乘着离心力被他甩下了台,从围绳中间的缝隙横飞出去。
G头都没回:“比我上一个对手差远了。”
“我早说了吧!”有观众发出狼一样的怪叫,一边庆祝自己赢到的钱一边对同伴炫耀,“我就赌G有两下子!”
“我早说了吧!”被吵醒的乡村乐队乐手听到愈演愈烈的乐声,还有校园安保试图破门而入的惨叫,抱着被子悲伤地对室友说,“搞摇滚的都是神经病。”
室友听得摇头晃脑:“贝斯真的听不见。”
乡村乐手更悲伤了:“因为这就没贝斯!”
*
腕带乐队疯打疯弹到最后,连萨拉斯都拍门拍累了。他鼓着一双怨气极重的眼睛盯着排练室里的人,三个女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说屏蔽了这些管理人员,就连整个学校的宿舍区都被迫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听她们的live。
“下雪了。”鲁索看到格温的外套还在淌水,才想起来这个古怪的鼓手才泡过一场暴雨。室内的暖气片早就开始工作,而室外的温度在她们忘我演奏时继续转寒,以致于大雨忽然被抹去了生息。一抬头,天上飘起了今冬第一场厚雪。
琼:“你真的打算一直穿着那个?脱了它都比你裹着保暖。”她不仅想劝鼓手去洗个热水澡,还想把她绑进医院看看伤。
格温抓着羽绒外套的下摆,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有事。”
“有事?”鲁索看了一下手表,“四点钟,这个时候有事,你是吸血鬼急着在天亮之前找活人啃两口吗。”她还以为她们目前最大的事是扰民过后的烂摊子。
“差不多,”格温牙齿打颤着点点头,扔下鼓棒推开窗,“太抱歉了,我会向萨拉斯先生解释的,处分都算我头上。”
“喂!”鲁索追上去,看到眨眼间就跳了窗的鼓手的身影。寒风带雪呼呼地向窗子里灌,而她们的鼓手就裹着那个滑稽且派不上半点用处的湿外套向校园外奔跑,下了雨又开始积雪的路面很滑,她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她沾湿的短发原本帅气地贴在耳后,现在这天气下说不定都冻成冰棍了。
“不用追,拦不住她的,”琼反而并不显得太意外,她把鲁索拉下来,后者半条大腿已经搭到窗框上了,“我们的鼓手一直都很有主见,从不会因为劝阻就停下脚步。”
“她蛮疯的!”鲁索忍不住骂出声,“你就不关心吗?她什么模样你也看到了,她能去干嘛?你能确定她是脑子清楚之下做的决定?”
“我们都陪她干这些了,也不像脑子清楚的模样。”
“这不一样,她会生病吧?damn,她可能会伤口感染……而且别说现在治安如何,光多刮两阵风都足够让她冻死街头了。”
“多信任她一点,”琼的眼睛仿佛有令人镇定的功效,“我看她并没有那么脆弱。”
“退一步说就算不会出事,她什么事那么紧急?”
“谁知道呢,可能又去见义勇为了吧。这纽约,需要拯救的人有点太多了。”
*
G已经挑战完五个对手了。
他的赔率比上场时翻了两番,人却像勉力挺立在拳台中央的一杆芦苇,摇晃、虚弱又迟迟没有倒下。
别的拳手认为那是他濒临极限的状态,跃跃欲试想上场捡漏,甚至成功地送了他几拳狠的,最后却仍然被他挑下了台。人人都觉得他即将崩溃,可他即便被打得连口罩都兜不住吐出来的血也未曾停歇,像极了狼群被屠戮后剩下的最后一只受伤的小狼,看起来毫无威胁,真正靠近又会被他狠狠撕下一块肉。
这也是地下拳场押注的刺激之处——越发沉重的筹码压在赔率持续走高的拳手上,然而拳手也在一场场胜利后筋疲力尽——是看他拼死一搏多赢下一场为自己带来更大收益,还是眼看积攒的赌注在他的失败中转眼清空,这才是看客们真正在玩的游戏。
拳场经理劝G去休息喝个两杯,他置若罔闻:“让下一个对手上。”
“Well,”经理本来正为难,今晚待上场的拳手被G收拾了个遍,他要是再找不到能上台的拳手,拳场要么就得提前歇业,要么就只能把他自己送到拳台上让G揍两下了事了,“刚刚后台登记了个新人拳手,不过她是……”
“She?”
经理点头:“女拳手虽然少,但拳场并没有排斥她们。”
“我没有排斥。让她上。”
经理捏了把汗。他不确定这是否能行,虽然地下拳场对拳手的资质审核很宽松,但这个女孩他们什么底细都不知道,纯属找不到人上场后恰好主动送上门的白菜。台下看客或许不知,但拳场经理对G曾经的风范印象深刻。即便是强弩之末,他也不会比对手后倒下。要就这样把她一无所知地送到G的拳下吗?
*
迈尔斯的睫毛上凝了一层血痂。不知道是眼角的伤口冒出的血,还是额头的血流至眼睫,又或者是对手们喷到他脸上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但那层血痂太阻挡视线。新对手站上了拳台,但他只能看到接近地面的部分。她像所有的拳手一样没有穿鞋,脚很秀气,比起打手的,倒像属于舞蹈家的双足。
他用手心的绷带刮了两下也没能摆脱血痂,于是干脆扯掉了。凝结的血块裹着几根拔下的睫毛,但也不痛。
他终于能看清对手的全貌了。她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头发盘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外行,但并不瘦弱。
也和他一样浑身是伤。
迈尔斯:“滚。”
“我倒是想滚,”这位前来挑战他的新人学着每个拳手的模样,在自己的掌心和手臂上裹着绷带,“但艾伦怕你把自己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