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沉默了一段时间。

“说说看？”

然而在她尚未开口的这段静谧中，琼已经处理好了她的伤口，拍了拍她另一边的肩胛，示意她放下衣摆。

“你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呢？”琼注视着那扇消瘦又富有肌肉的脊背，这让她想到大都会博物馆里希腊罗马展区的雕塑——如此健康又矛盾的美学竟然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她另起了一个话题，“在确定你就是蜘蛛侠之前，我找过无数关于蜘蛛侠出现那晚的报道。有油管上市民们模糊又遥远的摄录视频，有目击者口述采访，还有新闻媒体严肃客观的文字短讯……但‘天上掉下个大活人’这样的事，无论看过多少侧面陈述，都叫人难以置信。”

那片脊背动了动，狭窄的肩窝凹下去，格温的声音埋在背影中：“反正不是从天堂来的喽。”

“反正你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琼冷静的声音照旧运转，她抽丝剥茧一个人来自何处时就如她之前拨开层层迷雾掀开蜘蛛侠的面罩时一样缜密，“你对这个纽约了解又不够了解，看似熟稔又无处可依……你也不可能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其他城市，否则我们早该听说你的大名，而不是毫无征兆地天赐这样一位看上去就饱经征战的超级英雄。”

“……大侦探。”格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忿忿。

再怎么饱经征战的超级英雄，最后还不是上了琼的套，被她拐回家坐在这块毛绒绒又暖洋洋、令人无法割舍的羊毛地毯上。

“所以我很好奇，在你的那个世界，历史究竟会有多么不同？”

“什么意思？”格温抱着膝盖回头。

“你去过斯图尔特的跨州堕胎妇女庇护中心了，”琼挪到格温的面前盘腿坐下，“在你的那个世界，堕胎法案是不是在两年前同样被推翻了？”

格温的目光在眉钉下跳跃了两下，她似乎知道琼的目的是什么了。

“5:4，”琼口齿清晰地吐出几个数字，她紧紧盯着格温的表情，不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在听到她话音之后的情感微动，“几年前罗伊诉韦德案判决被推翻的时候，最高院的票数是5:4。”

琼：“在你的世界，也是5:4吗？”

格温吸了一口气。虽然公寓比宿舍温暖又柔软，但她的齿根还是能感受到空中的寒气。

不仅仅是她的世界。格温记得在她去过的其他宇宙中，只要是和65宇宙处于同时期时间线上的世界，堕胎法案的沦陷与反堕胎呼声的反扑就如同某种既定事件般如期上演——只不过和蜘蛛侠们的既定事件不同，它是另一种网，网罗的不是每位蜘蛛侠的命运，却更加鱼虾不漏。甚至就连判决票数比例都该死地一致，像极了写定在漫画书中的某个必经情节，人们被驱赶着迎上去时甚至连面目都得不到详细的笔触刻画，只是一群草草涂上的批量笔刷。

琼从她的反应中解读出了答案，闭了下眼睛：“就一票，我们距离免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只差一票而已。”

*

“我一直以为搞摇滚的人多少都有些社会抱负的，”琼听上去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显然不止源于对所有宇宙不约而同的宿命的知晓，“在你答应成为我们乐队鼓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抱负也不小……但知道蜘蛛侠就是你后，我又不够确定了。”

格温被她略显失望的暗示而惊奇到：“蜘蛛侠怎么就没抱负了？维护治安是什么很不值一提的小事吗。”更不用提她阻止过的那些犯罪团伙、从意外事故或预谋袭击之下抢出的人命了，NYPD看了都该为她切只感恩节火鸡，FBI理应将她列席荣誉探员，怎么想都她都能佯装推辞实际上理直气壮地领块诺贝尔和平奖。

“但太费劲了，”琼看着那双因为睁大而圆溜溜的蓝眼睛，语气一下就软了，“不是说救人或者维护城市治安有什么不对，你做得太好了，excellent job，well done，可是这样治标不治本。你每天都在重复地做着差不多的事，每天都会有人因为阴谋而受到生命威胁，每天都有团伙想着时间到了该捞一笔了，每天都有人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失业、暴力、积蓄被骗空或者堕不到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对他人举起枪口。你把自己打碎在这些永无止境的个案里，难道不会累吗，又怎么永远忙得过来？就算有徘徊者一起行动，你们也无法阻止所有的不幸。但你本可以不用这样的，有更简单而不用时时刻刻冒险的方式。作为蜘蛛侠，你原本还可以推动更大的变革。”

“那能怎样，让蜘蛛侠去竞选总统吗？打官腔还不如把我杀了。”格温开玩笑。

“你知道的，”琼有些挫败，她知道鼓手在谈及不愿意分享内心的事时就会装傻，像一座攻不破的城防，“有的时候变革不需要成为总统站上高位，只需要拨动一小块多米诺骨牌而已——比如那枚决定堕胎法案是保留还是推翻的票。”

“如果当时有蜘蛛女在的话……况且她还是一位充满同情心，愿意为妇女的身体自主权而战的蜘蛛女。以她的能力，接近一位最高院法官如入无人之境，与之交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离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察觉，却能够悄然改变他的意愿、改变他投出的票。从此历史可以就此倒转，无数妇女都可以从被他人横加干涉的命运中解放出来！”

琼一开始还稍有顾虑，但一旦开了口，这些她酝酿过无数次的设想就如同装满水的气球被牙签戳了个洞一样倾泻而出，她的牙关和嘴唇完全无法阻挡、甚至不能让她从这些设想中退却半步。

她激动的时候脸上的雀斑仿佛都活了起来，聚在一起又散开，头发也如同燃烧的火草般透着惊人的生命力。

格温却没有被这种激情点燃，她的眉梢往下沉了一点：“等等，你是想让我去威胁大法官或者政府要员？”

“威胁不是个好听的词，”琼拖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不自然地承认，“蜘蛛侠名声在外，你其实都用不着真的对他们抱有敌意，扔扔盘子砸台电脑恐吓一下，他们就会退却了……好吧，这就是威胁，但在紧急情境下它不失为一种必要干预——尤其面临邪恶六人组这样的危机时，它可以让某些腐朽的零件转动起来。你知道的，没有政府和执法机构主动出击，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就倒不了。”

格温抿紧了嘴消化着她的话，别开视线：“可我们准备听证会不就是在做这些事？”

“听证会是一个和市长当面对话的机会，但谁能保证它有多大作用？我们需要有plan B……如果雷诺的证据仍然无法撼动市长对邪恶六人组的态度，蜘蛛侠就该出场了。”

“所以你的计划是让我去恐吓市长？”格温打量着吊灯上的蜘蛛网，她可以帮忙做个扫除，作为给这家人邀请自己过圣诞的回礼，“That’s new.完全坐实了那些义警阴谋论呢，市长当天就会写信跟JJJ一拍即合‘你骂得对！’”比让蜘蛛侠去参选市长和总统还激进，她早该想到的。也是，为了把她的真身揪出来都敢站在布鲁克林大桥往下跳，这姑娘还有什么想不出来的？

腕带乐队的成员都各有各的疯狂，但现在格温才知道，那个看上去最沉稳的领队琼才是最疯狂的那个。

琼翻了个白眼，她听不出鼓手的反话就怪了。

“Please，”她恳求这位近在咫尺、又拥有着不同寻常禀赋的义警考虑自己的提议，像个彻夜蹲守在壁炉边终于逮到了圣诞老人，抓着他沾满烟囱灰的裤腿虔心发愿的孩子，“我们经历过太多没有后果的努力，我们的先辈从未看到她们为之奋斗的那一天到来……这时候终于出现了具有改变历史进程的武器，为什么我们不使用它呢？我们还要等多少年？我们等不等得到那一天？”她说的已经不止是与邪恶六人组的抗争了。超级反派带来危险固然是当务之急，但还有更难以企及的、世世代代的人都在争取的事业。有些痼疾比邪恶六人组出现得早得多得多，苟延残喘的时间更长，影响却比超级反派还要深远。

“我想生活在一个平等、尊重、没有歧视的世界，你也一样，”琼知道格温的苦闷从何而来，她看过格温的作曲笔记本，那些凌乱的音符、删去又重组的歌词、怪异的旋律传达的远远不单是什么蜘蛛侠感悟，还有着作为一个年轻女孩更普遍的生命体验，“你也很痛苦吧？你会因为身材挺拔修长就被人吹口哨，会仅仅因为是女孩就被人低估、他们天然觉得那些成绩不属于你、在你说话的时候走神……就连网上那些振振有词分析战力的人都说徘徊者打不过你是因为他让着你，而不是承认你的确那么强。”

格温：“可我不是武器。”

琼：“但蜘蛛侠的力量是。你甘心只像现在这样使用你的力量吗？仅仅在危机发生之后才去阻止？在罪犯着手之后才加以干预？你知道的，你这么聪明，你知道‘预防’远比‘制止’有效。明明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们可以轻松地迫使关键人物改变他们的立场，让一些悲剧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你为什么却从未尝试过？”

格温眼中的明光像块被击碎的水镜，颤动一刹后重聚。阖上的眼帘将碧蓝色的眸子藏了起来，不让她人窥探她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