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闵吃饭,很慢很仔细。
比那种城里最爱美的姑娘,给自己纹眉,还要细致无数倍。
他这种习惯。
与远在陕北的小一辈老闵,是一模一样的,哪怕后来老闵他在饭店里面当库管。
哪怕老闵,顿顿都在饭店的职工食堂里吃饭。
也没能改得了他那种绝不浪费一颗米、绝不浪费一滴汁水的节约习惯。
其实叶小川心里,真挺敬佩老老闵和小老闵这种人的:人家这才叫始终如一,永远坚持真我。
不管贫穷与富贵,本色不改!
说的高大上一点,那叫不忘初心。
说的通俗一些,这叫:男儿本色!
吹牛,谁都会。
但真要像老老闵和小老闵,把这种做人最朴实、最本真的优良品质,当成自己的本分,毫无功利心的去坚持一辈子...
这就,难了。
看这俩父子吃饭。
有闲情逸致的时候,其实倒也是一种享受:
偶尔咬到一颗谷子,老闵两父子都会用筷子,将它夹起来,放到眼睛跟前仔细看。
然后这才不紧不慢的送到嘴里。
仔细用门牙将稻壳去掉。
紧接着舌头一鸾,这颗在打米机上面的漏网之鱼,便被吃进嘴里...
这两父子吃饭,绝没有任何一粒粮食会被浪费掉。
如果是不着忙的时候,就坐在他旁边看他吃饭,就跟看大姑娘绣花似的:神情专注,动作优雅。
不紧不慢,婉约而又宁静。
但他们这种慢性子,这种做事认真细致的性格。
在这个追求“快直粗”、崇尚“大老粗、铁打人”、“铁娘子”为主流的时期。
显然,已经很有点吃不开了。
尤其是有很多基层干部,他们都是从队伍上直接转业回来的。
那些人并不怎么懂得管理,更没耐心,去慢慢理顺单位里的方方面面。
那多麻烦啊!
人家追求的就是个‘简单’、‘粗暴’,效率高。
他们做什么决定,一拍脑袋就出来了...效率自然高的要命。
往往也真会要人命...‘要命’那两個字,是重点!
若是听到有什么反对意见?
这些工厂领导往往会一拳头擂在办公桌上,直接给你来个一锤定音: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谁,还有反对意见?
谁反对?请举个手...
台上的领导虎目圆睁,自军武生涯中传承而来的腾腾杀气弥漫...在这种情况下,谁特么敢举手?
捶不死他!
所以。
在大多数单位领导,都是这种比较简单粗暴的作风之下,像老闵那种较真儿、坚持原则的人...
混的,就不可能有多好。
但他们不为眼前利益而弯腰的品质,绝对值得让人尊敬。
眼前的老老闵,吃的仔细。
叶小川这边就要粗糙多了...清蒸黄鱼,只吃肉,连鱼头都不嗦。
老老闵瞟一眼叶小川盘子里那条鱼,不忍心看见鱼骨架上,还粘着那么多碎肉。
嘴唇蠕动,正想说什么?
叶小川却率先打断了他的话,“闵叔,这次你去朝讪收购海带,你们厂里,应该给你制订了一个收购指导价吧?”
老老闵点头,“嗯,一斤3毛8,得收干海带,含水率不能超过3%的那种。”
3%的含水率?
想屁吃呢...这玩意儿本身就是海产品,里面的盐分很高。
众所周知。
含盐量大的东西,无论晒得再干,海带里面那些盐,在储存的过程当中就会自动吸附空气里的水分。
所以。
海带的含水率,它就不可能低于3%。
——其实这就是外行人脑袋一拍,就胡乱制定下来的标准...他当这是粮站里收公粮呢?
老老闵厂里的领导做决策倒是快捷、高效的很。
但真正跑出来执行这项任务的经办人...可就惨了!
看来...老老闵这次,大概率会空手而归。
既然如此。
等到了朝讪着手收购海带的时候,自己也就用不着和他竞争了...纯粹就属于老老闵主动退场,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
放下心来,不用再感到为难了的叶小川。
为了阻止老老闵,啰嗦自己吃鱼居然不嗦鱼骨架。
于是叶小川随口又问,“闵叔,你工作的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厂子?”
“秋兰化妆品厂。”
老闵笑笑,“秋兰护肤霜,呵护广大工农兵皮肤健康...晓得不了?我们厂子就是生产这个的。”
沪市秋兰日化?
牛掰了我的老老闵...在这个时代,只要是上海产的任何商品。
那在内陆地区,都是相当于神一样的存在!
但凡一提到“上海产的”,顾客们便会下意识的相信它品质好,根本就不会去质疑它的质量!
而自己...正好有开个化妆品小作坊的想法吗?
说实话。
生产护肤品、洗涤用品这些东西,那可要比搞农产品粗加工的利润。
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尤其是一旦打响了名气,把品牌形象给树立起来了的话...那附加值...简直能吓死个人咧!
本着‘管他有枣没枣,先打上一杆子再说’的想法。
叶小川赶紧夹起一块鱼腹肉,正准备放到老老闵的碗里。
但却被他拒绝了:“自己的日子嘛自己过,吃饭的钞票嘛各自掏。
最不好吃的是闷亏,最难还的是人情...我老闵家的,从来不欠谁的人情。”
听老老闵这么一说,叶小川心里直嘿嘿...
给你黄鱼,不吃?
还不想欠谁的人情?
嘁...依你,还是依我啊?
叶小川暗暗发誓:老老闵啊,这个人情,我还真就让你欠定了!
等到二人吃完饭。
随后出了餐厅,也不急着回甲板下的舱室了。
叶小川和老老闵,就站在顶部一等舱的过道里,趴在栏杆上一边看风景。
一边东拉西扯的闲聊。
看了一会儿潮起潮落,老老闵悠悠开口了,“叶同志啊,谢谢你,谢谢你挺身而出,陪着我来这个餐厅吃饭。”
老老闵的意思,叶小川懂:如果他一个人孤身而来,万一被餐厅入口处的工作人员给拦住了的话。
老老闵自然会据理抗争。
就凭着他那副不管不顾的认真劲儿,估计最终餐厅人员,也只能把老老闵放进去。
但毕竟他一个人上来。
还是会显得很孤单,心情有点落寞。
——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有高山但无流水相伴。
茫茫人海之中,却找不到知音的孤独感。
“不用谢,反正我自个儿也需要上来吃饭。”
叶小川笑,“要是遇到阻拦,那就和他斗争呗...”
叶小川知道老老闵心中,确实对那些船舱里的同伴们,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
“闵叔,想开点吧!”
“您说,你连自个都改变不了,又怎么可能去改变得了别人呢?”
叶小川开口劝他,“船舱里的那些人,其实他们并不恨拥有上来吃饭特权的人。
他们恨的是:为啥拥有特权那个家伙,不是他自己?”
“就说那位、与您吵架的家伙吧,他其实只会媚上鄙下...他甚至连自己的同类都看不起,还指望他能尊重闵叔您?”
叶小川叹口气,“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这棵大树要是不让他乘凉的话。
往往那种家伙,就会连树根都刨了!谁也别想好过...”
老老闵双眼烁烁,“继续,请继续讲啊!”
“我们都好比一群正在河边,准备过河的羊。”
“前面水流湍急,所有的羊都低着头,装出一副吃草的样子。但所有羊儿的眼睛,都在全神贯注的观察着自己的同类。”
“谁都想混迹于同类之中,谁都不愿出头。”
“但要是有一只羊,率先跳进溪流...若是不小心被冲走了,这些羊就会嘲笑它‘傻羊’!”
“就他能、就他与众不同?咱们当羊的又没翅膀,那就不要跳得太高,对不对?看看,被冲走了吧...活该!”
“不过,如果那只羊成功到了对岸,后面所有装作吃草的羊,就会沿着前面那只羊的踪迹,全都顺利渡过河,从而大家都能吃上鲜美的青草。”
“但千万别指望他们,会对第一只过河的那只羊,说半个谢字。”
“他们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权益...身为一只羊,本来就有资格到河对岸去吃草对不对?”
叶小川笑笑。
“叔,你是愿意做第一只过河的羊呢?还是愿意做,后面那一大群羊的其中之一?”
老老闵猛然扭头!
满脸的震惊,“果然了不得!我那伢子写信回家。
老说三十里铺生产队,有一位叫叶小川的四九城知青,是有大本事的人...呵哟,如今我亲眼一见,果然不得了!
哎,要是我那伢子能学学你,那就算是给我一个梯杜额惊西(天大的惊喜)哩!”
叶小川苦笑:学我?
可千万别!
人都应该往好的学,哪有往坏整的道理?!
我是重生一世,算是活明白了。
所以才敢放下个人素质,尽情享受这缺德人生。
但真正要维护一个社会的公序良俗,其实还是得靠老闵父子,他们这种较真的人!
咱们天朝历来都不乏聪明人,可往往就是因为太聪明、太会取巧了,反倒失了原则。
在这社会上。
如果人人都能像老老闵这样遵守规则、维护规则。
遇到不平事,也敢于挺身而出,勇于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的话...
那咱们的生活,只会变得更简单、更有序。
在甲板上和老老闵闲聊几句。
双双都感觉自己获益颇多的叶小川和老老闵,随后便回到船舱里休息。
全程顺风顺水,波澜不惊。
直到这艘客轮在两日后,终于抵达了讪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