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沟大队。

那个吹嘘‘让全县人民交口夸赞’的‘聚宝盆’。

其实就是白家沟大队在无定河畔，所修建的那座超级蓄水池。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

这超级大蓄水池，和搪瓷盆的形状一点不沾边，反倒是更像一个双黄鸭蛋。

椭圆椭圆的。

鸭蛋蓄水池，就那么孤零零镶嵌在无定河边，规模庞大，夺人眼球。

只不过现在池里空空如也，还没真正投入运营而已。

这座规模庞大的超级蓄水池，从河床上挖下去有3米多深，而周围的护堤，则有2米多高。

里里外外一算。

蓄水池的蓄水深度，足足能达到5米之高！

而它的半径，也有600来米之巨！

从理论上来说。

如果这個蓄水池装满了水的话，其储水量，确实能满足整个白家沟大队、所有河川地的灌溉用水需求了。

但...这仅仅是理论上。

等单主任率领一众县局级干部。

以及闲得蛋疼、喜欢到处去瞎凑热闹的档案馆馆长、关工委负责同志等人，步行来到白家沟水利工程建设工地...

按照凌文亮的尿性...啊呸！

按照凌支书惯有的行事风格，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

自然又是无数巨大的木牌，树立在河道两岸，上面写着白底红字的宣传标语。

而标语内容，那才叫个豪气冲天！

【苦战100天，敢叫白家沟的千沟万壑，统统换新颜！】

【东风吹，战鼓擂，战天斗地谁怕谁！】

【白家沟的群众一声吼，无定河龙王它得绕着走！】

除了这些振奋人心，让人一看就会觉得浑身激情燃烧的宣传口号之外。

护堤上。

还插满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五颜六色旌旗。

对数字比较敏感的档案馆馆长、暗自估算了一下：光这些红的绿的、黄的紫的彩旗。

估计都不下120来杆！

制作一杆旌旗9元...

嘶...1000来块钱，就，就这么...没了？

真是大手笔啊！

档案馆馆长在那里算细账，而其他的众人，则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撼住了！

只见工地上彩旗飘飘，锣鼓喧天。

人山人海，口号震天响！

无数社员推着手推车，抬着柳条框，在田间地头鼓劲的宣传队姑娘们的号子声中。

来来往往、忙忙碌碌。

好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人，是一种很容易受大环境氛围影响的动物。

退居二线的老张背着手，站在河畔，满脸兴奋的开口问、与他并肩而立的单主任：

“老伙计，见此情景，你心中有何感想啊？”

老伙计？

单主任脸上依旧笑盈盈的，但内心却觉得有点膈应...

——自家这个10多年前的旧同事，依旧像以前那样，缺乏边界感。

看来。

已经退居二线、只能混吃等退休的老张，他还是没摆正位置啊！

“好，很好！”

稍稍调整心绪。

单主任笑道，“看看！大家伙都看看白家沟的乡亲，他们积极建设水利工程的这股热心劲儿！

反正...我啊，一看到这火热的劳动场景。

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我当年出义务工，参与建设石家峁水库的往事...哈哈哈！”

单主任指指忙忙碌碌的水利工地。

一时忍不住感慨万千。

“时间过的，就像这无定河水那么快...一晃，10多年就过去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苦不苦？

苦！比开春了，山上挖的苦菜...还要苦。

吃着自带的杂粮，喝着河里的苦碱水，住的是地窝棚。

但那时候我们的劳动热情，和眼前这一幕，是那么的相似，是那么的熟悉...哈哈哈！”

见单主任心情大好，老张自然也高兴。

通讯员桑汴熙，赶紧着在《通讯本》上面刷刷刷奋笔疾书：

【在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建设工地上，单主任感受到了广大社员们身上那种无私奉献、为我县农业生产战线忘我付出的伟大精神。】

【当单主任，亲眼目睹了水利建设工地上。】

【上至满头白发的70岁的老人、朝气蓬勃的7岁的生产队小社员。

无一例外都在极尽所能、都在为生产队的水利建设事业添砖加瓦的感人场景。】

【单主任当场就给予了他们这种，‘年迈不居家拖后腿、年幼不玩闹添负担’。

而是人人尽自己所能，个个都贡献出一份力量...的高尚觉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赞扬！】

【单主任表示：他从白家沟大队社员的身上，看到了不畏艰难困苦、无惧寒冬酷暑，不等不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无私奉献精神！】

【最后，单主任指示：等检查组全体成员回单位之后，一定要组织全单位干部职工，充分学习白家沟大队的奋斗精神...】

【吧啦吧啦...一大堆】

记下通讯稿里的要素之后。

桑汴熙挤到单主任身边，满脸堆笑道，“单主任，没想到...当年，您也是水利建设标兵？

那您当年建设石家峁水库的时候。

所取得的战绩，应该比白家沟大队这项水利工程更大、更为突出吧？”

石家峁水库。

其建设规模搁在50年代初的时候，勉强还能算个工程。

但要放在70年代来看？

那纯粹就是一个，用黄土围起来的小池塘而已...

两项水利工程，哪个规模更大？哪个气势更足？

这东西。

在陕北土生土长的桑汴熙，其实他心里又不是不清楚！

听见别人拍马屁。

单主任谦虚的摆摆手。

“我那时，只知道响应号召，埋头苦干，领导安排干啥就干啥...谈不上有什么成绩。

嗳...那时完全没有机械，全靠肩挑背扛...效率低呀！

哪能和白家沟大队的这个聚宝盆，相提并论咧！”

桑汴熙的后背，已经弓成虾米，“哟主任您谦虚了。

他们白家沟大队，要不是得到了上级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相信也不会取得今天这么大的成就...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哩。

而是有一次啊，我在县粮食局饭店吃饭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凌支书...这是他的原话。”

说到这里。

桑汴熙装作忽然才想起来的样子，“咦？凌支书同志呢？”

只见他忽地将脸一板！

“这凌支书同志也是！县领导好不容易从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宝贵时间下来检查工作...

而身为地主的凌支书同志，他怎么还避而不见呢？简直就是乱弹琴嘛！”

老张及时补刀，“是啊！这就有点不像话了...他凌文亮再忙再忙，还能比来迎接领导视察更当紧？”

单主任笑笑，“不打紧的，工作重要，工作重要嘛！”

“不像话！”

老张板起脸。

扭头冲凌文亮的表妹安晓霞命令道，“妇女队长同志啊，麻烦你去把凌支书叫来...这回，我一定得好好批评批评他！”

“哎！”安晓霞脆脆的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叫人。

而先前在县领导面前露一次脸、但却苦于无缘搭上话的孙会计。

此时他赶紧闪身而出，“我去我去！主任、张副...那啥，您歇着...我去把凌支书给请过来。”

一边说着。

张会计急急忙忙往蓄水池堤坝上跑...

没成想！

他姿态刚摆足了，双臂上提、前腿呈90度往前迈。

后腿伸直了死命的往后蹬...完全是一副百米冲刺的架势！

深呼吸、把气场拉得足足的，正准备撒腿就跑！

但却被同样刚刚把户口，落户在白家沟大队的古含珠的前夫葛二蛋。

给一把拦住了：“叔，我去！”

‘去’字还没落地，这家伙‘嗖’地一声...没影了！！

只留下一溜烟尘...

气的想挣表现、既能在县领导面前露面，又能在林凌文亮凌支书跟前卖好的孙会计跳脚骂：“我...去你大爷！”

趁有人去叫凌文亮的间隙。

单主任扭头。

问站在后面一些的水利局负责人，“老谭同志啊，你是我们县里的水利专家。

现在我倒想问问你：你看这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

——这就是单主任，他的高明之处了：

刚才。

老张一个劲儿的鼓动单主任表态，想请他对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给予足够的肯定和表扬。

打算以此抢的先机。

老张他这是想让县最高领导，给这次视察工作定下基调！

——但凡一把手点头，对某件事给予肯定了。

那其他的干部们，要想再掀翻领导已经做出来了的结论，毕竟还需极大的勇气不是？

而单主任呢？

他自然也不是，能让人轻易左右的主！

因此，刚才人家单主任确实表态了。

并且，也表扬了白家沟大队。

——不过，单主任夸赞的对象，是水利工程建设工地上那些辛勤劳作的社员们。

而对于白家沟大队的领导班子，则只字未提！

表扬完了社员们的干劲。

单主任当时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他当年参与修水库的往事方面...

而对于整个白家沟大队的这项水利工程，到底成效如何？

从始至终，单主任都未做任何评价，更没有下定论。

——这群人里面，就属他的地位最高，人家单主任应该扮演的角色，是一锤定音。

因此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

他？

呵呵...是绝不会下结论、更不会被身边人的意见所左右的...

现如今。

单主任见桑汴熙这个宣传口的干事，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偏向于吹捧凌文亮的趋势。

深感自己有可能，被身边人算计了的单主任。

当即决定给老张、桑汴熙这两牝鸡司晨的家伙，假以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

单主任便把敢说真话、不怕得罪人的水利局负责人，给顺手推到了前台。

而这位水利局负责人。

他是脂米县领导班子中，少有的技术型干部...专家级别那种。

真很专业的...

这位负责人同志属于老三届，因此他对于农业水利工程，研究颇深。

更稀奇的是：

这么多年下来，以专业对口敢讲真话的他，居然没受到过大的冲击？

他倒是在这个时代，少有的异类了。

只见水利局负责人走到河畔边，仔细审视了一番河道中的水利工程之后。

只听他开口问，

“各位是让我实话实说呢，还是想让我学着老李，嘿嘿几句，落得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就图大家哈哈一笑？”

此话一出！

工业局负责人老李咧嘴，“嘿嘿...莫拿我打趣么！我属纸核桃的...皮薄。”

而其他在场之人，脸色不由齐齐一变！！

——听他这口气，谁不知道水利局负责人接下来说的东西，必定无好话？

这不，预防针都打上了！

尤其是老张和桑汴熙，以及林文亮的表妹安晓霞三人。

他们的一张脸，顿时从春天的阳光明媚，‘忽’地就变成了深秋。

虽然没挂上寒霜，但也一片萧瑟...

“说吧，涉及群众利益无小事。”

单主任此时，神情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更何况，这么大一项水利工程！

一旦出现问题的话，那就不仅仅是财产损失那么简单了...而是！涉及到无数群众的生命安全！”

水利局负责人深深吸了口气。

心中暗暗苦笑：是啊...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的话。

说真的...咱真还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哩！

随大流、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最后白家沟立了功。

而自个儿也能混上一顿工作餐，拿上点土特产啥的回去...

不香？

但水利局负责同志的职业操守、以及他的性格。

真还不允许他自个儿这样做！

尤其是，此事涉及群众的生命安全问题。

那就更不敢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了！

只听水利局负责人开口道，“如果让我来下评语的话，我会写上...‘这项蓄水抗旱工程，设计思路错误，安全隐患明显，潜在风险极大’！”

“展开说说！”单主任神情严肃。

说话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之中，也加重了几分！

“首先，无定河...顾名思义，它的河道，会经常改道，始终无法固定下来。”

水利局负责人从他的专业角度出发，向众人娓娓道来，

“既然河道不固定，那么这项蓄水工程，它离主河道的距离，就极有可能会产生不可预见、不可控的变化。

要么距离主河道很远，造成取水困难。

要么被降雪量，降雨量超过往年、而形成的的凌汛、或是夏季洪水，给彻底淹没，甚至是彻底冲毁。”

嘶...！！

原来这座看似壮观，被大家伙夸赞为‘聚宝盆’的水利工程。

居然是驴粪蛋...外表光鲜，里面却是一坨屎啊？？

感情忙活了半天，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

却，却全都打了水漂？

这决策失误的责任...谁来承担？

造成了这么大的群众财产损失，谁又承担得起？？？

“嘶....！”

无定河河畔边，顿时响起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家伙虽不是水利专家。

但只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也会觉得人家水利局负责人，刚才说的确实有道理：

在这条这著名的无定河上。

千百年来，之所以从来没修建一座永固型的水利设施，其实主要原因无非就是这两个方面：

第一。

无定河河水，在丰水期会挟带着大量的泥沙，自北向南的汹涌而下。

由于水流湍急、更是因为河水之中的泥沙碎石携带量，实在是太大了！

奔涌咆哮的无定河，它一旦发起飙来。

届时，河道两岸。

无论是两人合抱粗的大树、还是用条石垒砌的坚固窑洞...这些东西！

在汹涌奔流而下的无定河面前，脆弱的就跟老豆腐似的！

汹涌澎湃的无定河水。

一路摧枯拉朽，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毫不受任何约束！

无论是石拱桥，还是用水泥浇筑的引水工程...在肆意奔流的汹涌河水面前，通通都顶不住！

洪水，本身就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洪水之中携带的大量的泥沙、碎石！

这就有点相当于后世。

用来切割金属的“水刀”原理相同：水刀的高压水流里面，它必须要加入一些金刚砂。

才能让水刀，切割起坚硬的钢铁之时，变的跟切老豆腐似的容易...

而挟带着大量泥沙的无定河，以极高的速度奔涌而下的时候。

它和水刀，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见大家开始重视此事。

于是水利局负责人，继续向大家解释这项水利工程，所存在的隐患之处：

“如果遇到一场10年不遇的洪水的话，这项水利工程，势必会毁于一旦。

先不说这个。

咱哪怕先往好的方面想，就说运气好，无定河不爆发特大洪水的情况下。”

负责人开口道，“咱就说，每年到了春天，必发的那场凌汛吧！

咱先假设它的水量，并不是太大、属于中等水平，只是将这个所谓的‘聚宝盆’，给暂时淹没掉了。”

“主任...您也知道的，无定河里的泥沙含量，那绝对是一盆水、半盆泥。”

水利局负责人环顾一圈。

随后开口问大家伙：“试问，泥沙含量如此高的河水，将这个蓄水池暂时淹没之后。

最终沉积在蓄水池里的泥沙，势必将达到一个非常惊人的高度！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他们白家沟大队，又组织起大批的社员，让他们前来清淤么？

如果真要那么干的话，那工程量...呵呵。”

水利局负责人叹口气：

“莪担心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是身体扛不住；二来呢，清淤，势必会耗费大量的时间，从而会耽搁今年的春耕生产啊！”

众人听了，各自陷入沉默...

原本想替白家沟好好美言几句的老张，和桑汴熙二人。

短时间内。

他俩也找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去反驳水利局负责人的话。

而孙会计这种没存在感的、刚刚把户口落到白家沟大队的小角色。

他就更没发言权了...完全插不进嘴嘛！

——毕竟这位水利专家，人家说的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

拿啥去反驳？

水利局负责人，用事实证明啥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不会的！”

正在此时！

河畔边，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

“我向老人家保证！这位同志刚才所说的情况，是绝不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