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口大铁锅,一字排开。
白家沟大队是个大庄子,光是所属的3个生产小队的社员,老老少少加起来。
都有1500来号人之多了。
加上来参访的其他生产队代表,以及县检查组的成员。
浩浩荡荡,今日只怕得有1600来人需要用餐...
在这种情况下,煮面、熬制臊子的锅灶少了,可不顶事。
大院里蒸汽袅袅,炖羊肉的香味弥漫在整個院子之中。
偌大的院子装不下。
于是。
整个白家沟大队地界上,全飘着浓浓的肉香...
馋的那些、干部没吃完之前不被允许进入大院的半大小子、守村人。
以及形象差的,实在是有碍观瞻、会污染领导们眼睛的老婆儿、老汉们。
哈喇子流的,足足有2尺长!
今天白家沟大队来的客人多,所以支起来的大铁锅也多。
而且挂在墙上的崭新条幅,也是不少!
【吃饭也是战斗力!】
【面条美,羊肉鲜,吃饱肚皮迎会战——人定胜天!】
【现在多出一身汗,深秋增收一担粮,且看白家沟干部社员收龙王!】
标语振奋人心,羊肉的香气馋的人直流口水!
几十位生产队里的壮硕妇女,腰间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正在大铁锅前忙忙碌碌。
她们这是准备做羊肉饸烙面。
羊肉饸烙?
这可了不得!
绝对是好饭食了。
像这么好的食物搁在陕北的话,也就只有逢年过节、嫁女子‘闻羞子’(娶媳妇),才能享受得到有的待遇。
白家沟大队,这次为了招待县检查组。
和别的生产队,前来参观水利工程建设的干部们。
特地宰了足足有5只山羊。
这本钱,下的那才叫个足!
等到单主任等人来到锅灶前。
自有白家沟生产队里,那种比较有眼色、人也长得俊俏的精明小媳妇。
笑吟吟的,忙着替干部们捞饸烙面。
另有年轻妇女,替大家伙在每一碗面上面,扣上一大勺羊肉臊子。
外加一筷子海带。
由于吃饸烙面,通常都是流水席。
这就相当于鸭子过河,各顾各,谁要是吃完了还没吃饱的话,那自个拿着空碗到前面去加面。
谁也不会帮谁。
当单主任等人端着羊肉哨子,堆的满满的饸烙面坐下。
环顾四周。
单主任问,“凌支书啊,所有的乡亲们,和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
凌文亮指指周围的人,“领导您看,所有人的碗里的东西,和我们别无二致。
咱白家沟大队干部和群众们,历来都是打成一片,从不搞特殊化。”
围坐在县干部四周,正啃着大蒜就饸烙面的人。
他们多半都是白家沟大队干部,或者是下属的3个小队的生产队干部。
这些人碗里的面,确实和单主任的一个样。
不过...上面扣的羊肉臊子,似乎稍稍要少上那么一点点。
只是区别不是太明显。
单主任先是看了看。
如今又听凌文亮这么一说,看似放下心来的单主任。
随即很是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凌支书你能认识到干群平等,明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这一点...哈哈哈,很好,好得很!”
“呼噜噜——”
羊肉饸烙面,确实是好吃!
尤其是绥得县,和脂米县一带的羊肉面,那可是鼎鼎有名的。
单主任吃的正香。
而他的吉普车司机,却端着一老碗面。
径直往远处蹲在地上、石轱辘上、蹲在墙根下‘呼噜呼噜’吃面的普通社员人堆里钻...
陕北人吃面,很快的...呼噜噜往下吞就是了!
尤其是吃集体的大锅饭,吞咽稍微慢上一秒,那都算亏大了!
因此前前后后不到10几分钟。
在场的社员们,大多吃的已经开始打饱嗝、直翻白眼...
而饭量小多了的检查组的干部们,此时也已经吃好了。
在这个时期。
大家的工作效率,多半还是比较高效的,做事喜欢雷厉风行。
各自整了两碗饸烙面。
抹抹嘴,也不消食了,齐齐动身,准备前往三十里铺大队继续开展工作。
“额...老伙计啊。”
老张开口提醒单主任,“根据既定议程,咱检查组是不是应该...啊,也好让白家沟的干部群众们,心里有个底不是?”
老张说的什么意思?
在场的检查组成员,心里各自都有数。
只因早在检查组出发之前,就已经提前商定好了:这次出来巡视水利工程,需要对每一项水利工程进行详细评估。
然后给出一个具体结论。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
如果发现某项水利工程,某些方面存在严重问题的话,检查组可以及时叫停。
从而避免给集体、给社员们,造成更大的损失。
如果那项水利工程设计规范、布局科学合理,经检查组评估后,认为可以继续实施的话。
那么该生产队,也好安安心心的继续往下施工。
可如今...
检查组吃完饭,却不给出一个具体的鉴定结论?
这就会让白家沟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点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所以老张这才开口,想替急于知道结果的凌文亮催促一下。
“先缓缓吧。”
单主任微微一笑,“咱们,先去三十里铺大队看看。
至于评估结果...我看还是等同志们回去之后,大家开个会,再仔细合计合计...涉及群众的根本利益,我们不能不慎重行事啊!”
“这...”
既然老大已经这么说了,退居二线的老张,自然也不好当众强求。
委婉拒绝了老张的提醒。
单主任等人正准备撤离,忽地又被凌文亮给留下了:“主任,咱整个脂米县的群众,都知道您的书法造诣极高,堪比柳颜...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您看?”
稍作沉吟。
单主任笑道,“凌支书同志过奖了,我也只是出于兴趣爱好,胡乱涂鸦而已,哪敢与大师比肩?
既然凌同志不嫌弃,那我就献丑,就当污染几尺宣纸吧!”
壮着胆子讨要题词的凌文亮,显然早有准备。
不多时。
笔墨纸砚备好,单主任欣然泼墨:
【去虚求是,脚踏实地,为建设美丽富饶的脂米县而奋斗!】
写好一张条幅。
凌文亮重新铺开宣纸,“主任,请您为我们大队、即将开业的集体饭店留下墨宝。”
单主任微微一笑。
当即挥毫泼墨,写下店名:
【新利民饭店】。
这是用来拓刻到店招上的。
再题一副,以后用来挂在饭店大堂里的横幅:
【饭香菜美,精心烹饪,热忱服务于广大工农兵群众!】。
等到题词完毕。
单主任随后带领检查组的干部们,驱车直奔三十里铺大队而去...
望着一众领导远去的背影。
心里总感觉不踏实的凌文亮,招招手,把孙会计叫到跟前:“老孙同志啊,你的经验更为丰富一些。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检查组,会把我们树立为水利建设典型吗?”
凌文亮之所以这么焦虑。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检查组,没给白家沟的水利工程,下个具体定论。
如果真能如愿以偿的、被评上水利示范工程的话...
这不仅仅事关凌文亮的个人前程。
更重要的是,现在是年初!
年初就意味着...那些县里的单位,经费更充足!
像什么脂米县水利局、农业局,他们账户上的专项资金,在年初的时候相对更为充裕。
趁此机会。
不尽量去争取得到上级的支持,去争取这些部门的专项拨款...那还等啥时候?
吃屎也得趁热不是?
而哪个大队,一旦被评为来了‘水利建设示范工程’。
那就铁定能得到一大笔,县里拨下来的专项水利建设资金啊!
只要有了这笔钱。
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后续的资金能得到有效保障。
而且还可以挪用其中一大部分,用于饭店的装修、连同设备采购事项...
只要有了这笔钱。
凌文亮何至于还用发愁?
如今见凌支书,主动把自己当参谋使?
孙先云忍不住心中一喜!
“七成把握吧!反正我看单主任对咱们的工作,还是挺满意的。
支书同志,您没见主任他一直都面带微笑,而且还给咱们亲自题词了吗?”
孙先云回道,“据我在一旁的暗中观察...总觉着吧,在检查组的干部当中,既有坚定支持你的。
也有对你不是那么满意的。
不过,咱白家沟大队在无定河里修的水利工程,如果都过不了关的话...”
孙会计冷哼,“他三十里铺的工程,那就更不行哩!向干巴巴的山沟沟要水?
那跟找讨口子要馒头,有甚区别?
呵呵...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沙,才能干得出来这号浑球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孙先云心里也没底儿!
尤其是他看见今天凌文亮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差强人意之后...
孙会计已经对凌文亮,暗暗生出一丝失望。
但现在不是没办法吗么!
他自己一家人的户口,已经迁移到白家沟来了,这就相当于已经上了凌文亮这条船。
不顺着往下说、不挑好听的说,又还能怎么办呢?
听了孙会计的分析,凌文亮心里那股隐忧,虽然依旧挥之不去。
但好歹也稍稍能宽慰一下,心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暗暗叹口气。
凌文亮强忍着心中的忐忑,朝自家表妹招招手,“晓霞,你过来一下。
喏,你赶紧把这两副墨宝,拿到县文化馆,找人装裱一下...别心疼钱,一定要精装精裱!”
犹自不放心。
凌文亮又叮嘱道,“最开始那副题词,先挂会议室...下午我得请前来参访的兄弟生产队干部们,到会议室喝茶交流...”
白家沟大队那边患得患失,心里不踏实。
而此时的三十里铺生产队,也正在面临一场大考!
万千黄褐色沟壑寂静,午时的阳光正好。
一溜吉普车,快速行驶在乡间小道上。
卷起漫漫沙尘,拖着长长的黄龙,直扑位于三十里铺大队后面的“围堰造湖”施工现场。
甫一进入施工地界。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老张,便率先垮下了脸,“老伙计你看看!看看这些社员,像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样子吗?!”
老张严厉的口吻之中,透露着几分蔑视。
还有几分愤懑,“得亏我坚持要求事先不通知三十里铺的干部、坚持要给他们来个突击检查...果不其然!
看看,看看这些人懒懒散散的样子...在他们身上,哪有半分积极劳动、无私奉献的精神头?”
坐在司机后排,神思恍惚的单主任闻言。
将他原本没个聚焦的目光,自侧面车窗缓缓收回。
然后顺着气愤不已的老张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
只见三十里铺围堰造湖的工地上。
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之中,无论男女老幼,这里斜躺一群、那里聚集一堆。
要么是在那里晒太阳,要么就懒懒散散的,躺在那里闲话聊斋...
整个工地上。
真还没一位社员,在那里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
白家沟大队的建设工地上,人家的社员们个顶个的,都在那里拼了命的干活。
而反观三十里铺这边...?
这反差,未免来的也着实太强烈了些...
单主任面无表情。
目光微微一抬,便能看见在三十里铺、兴修‘围堰造湖’的山崖两边的峭壁上。
只是用石灰浆,简简单单地刷着条标语:
【今日我们多流汗,以后孩子少挨饿】。
就这?
“这是甚标语?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我们脂米县的各项建设事业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扯啥挨饿不挨饿的?”
一旁的桑汴熙撇嘴,“这不是赤果果的,企图给我们的农业建设事业所取得的成就,抹黑吗?!”
“依我看呐,这还不仅仅只是试图抹黑我县,所取得的成就那么简单!”
老张胸膛起伏。
似乎快被气炸了,“我怎么从这标语里,看出几分返工捣蒜的意味在里面?
大家干活是为了集体。
可这个破生产队倒好...他们兴修水利工程,竟然是为了自己家娃娃?
这摆明了就是自私自利,毫无大局观嘛!
要以我看来啊...这甚至可以说是用心险恶,写这条标语的人,用心是何其的险恶啊!”
‘唰唰唰——’
通讯员桑汴熙掏出速记本,嗖嗖写下:
【当单主任率领县检察组一行,来自三十里铺大队施工现场。
具备高度正直敏感性的单主任同志,立马就察觉到了该生产队,存在着严重问题!
(未完...)】
“老伙计,这座工地不看也罢,免得看着生气!”
老张开口问,“要不...咱们直接去三十里铺大队部?
务必将这些毫无原则立场、乱搞一气的基层干部,给与一番狠狠的训诫!
务必要让他们充分意识到、他们所犯的错误,性质有多严重、影响多么的恶劣!”
略微沉吟片刻。
单主任抬头淡淡一笑,“既然已经来了,咱们还是下去看看吧!哦...对了老张啊,你这阵是不是没看报?”
??
老张一愣:莪现在说城门楼子,你咋和我扯胯骨轴子呢?
什么看报不看报...我有那么闲吗?
——额,好吧,现在我所工作的那个单位里...确实能让人闲的蛋疼!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问我有没有看报纸干甚咧?
老张没反应过来,单主任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
但坐在旁边的桑汴熙,却忽地悚然一惊!
因为他知道:像班主任这个级别的领导,人家是绝不会凭空乱说一句话的...
那么...桑汴熙低头思索:这几天的报纸上,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时政动态呢?
神木发现了特大煤矿?
——应该不是...它和咱脂米县没关系,单主任不可能指的是这件事。
伽县有个瞎眼的大爷听了别人朗读红书,结果得以复明?
嘶...也不是。
——他到底看不看得见东西,关我们这边甚球事?
哦...
桑汴熙忽地灵光乍现:这两天。
作为俞林专区,宣传阵地桥头堡的《俞林日报》。
人家那可是连篇累牍的、在大肆报道三十里铺大队的水利工程建设。
以及三十里铺大队粮食精加工厂的、各种先进事迹和个人啊!
妈呀...原来单主任,说的是这么档子事啊?
桑汴熙顿感头皮发炸!
自个儿身为一名新闻工作者。
居然连最、最起码的正直敏感度,都没有了吗?
倍感背脊骨阵阵发凉的他,脑子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的飞速旋转!
既然《俞林日报》都在大立力宣传,三十里铺生产队的先进事迹和个人?
那就足以说明...呵呵!
三十里铺生产队的水,原来竟藏的这么深??
厉害了,我的个大大呀!
片刻之后...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的桑汴熙。
赶紧将自己先前写在速记本上的那几页纸,‘唰唰唰’的一把撕掉。
随后手中的笔飞速运转,‘嗖嗖嗖’写下:
【在单主任的率领下,检察组一行人,刚刚进入三十里铺大队的水利施工现场。
大家便被眼前、三十里铺生产队的干部社员。
他们身上所具备的‘勤俭建设、不搞虚架子,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务实精神所深深感染...
在这里,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彩旗飘舞。
没有不接地气、震的整个宇宙嗡嗡响的口号。
更没有那些华丽、而又不切实际,只会增加生产队社员们经济负担的的宣传标语。
在这里。
只有简单易懂、只有能让社员们深深感受到自己今天的付出,确确实实能带来切身利益的朴实号召!
深知社员们生活不易。
所以三十里铺生产队的广大干部。
他们团结一致,求真务实。
绝不搞花架子,从源头上坚决杜绝一切形式主义!
啊...三十里铺大队,这些可爱又可敬的生产队干部们啊!
他们在‘乡亲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宽裕、每一分每一厘,都得切切实实用到实处’的艰苦朴素、自力更生精神指引下。
三十里铺的围堰造湖工程。
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稳步向前推进...】
——第379章——
《当干部得看报纸》
老张平时,其实也看报。
每天早上他一到单位,助理就会替老张沏好一杯清茶,并且递上当天的报纸。
老张不仅看报、有着多年养成的看报纸习惯。
而且他还看得非常仔细。
尤其是头版头条。
那可是会被他翻来覆去、连续看好几遍的!
谁谁这几天露面比较频繁,谁谁谁,又好多天没消息了?
或者是谁谁谁的又出席了什么会,但他的排名,显然已经往后挪了几个位置...
从这些细节当中。
经验老道的张副那啥,他绝对是可以从中精准地嗅出、上面人事变动前的任何蛛丝马迹的...
但这段时间,老张恰好真还没顾得上看报纸!
——前阵子,因为他自个儿的工作调动的问题,而把老张搞得心浮气躁,天天郁闷不已。
而最近这几天,他二大爷又蹬了腿...
在非常注重亲情的陕北。
身为侄孙的老张,他当然得回老家去,帮着操办二大爷的身后事啊!
毕竟老张家就他这么一个,官最大、最能拿得出手的话事人。
老张一回去。
他二大爷的身后事,整个档次都能提升不少...
所以这几天,老张真还没顾得上看报纸。
如今单主任,看似不经意的突然提起看报的事?
这就让坐在后排、想起来都还阵阵后怕的桑汴熙不胜唏嘘:真是三天不看报,连自个儿怎么掉进坑里的都莫名其妙!
看来...
以后还是得多看报、多了解了解本地的时事动态,才行啊!
心中后怕不已、但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掉头来得及时的桑汴熙。
赶紧撕掉了先前颂扬凌文亮、各种先进事迹的草稿,随后便在心中暗自酝酿情绪。
苦苦思索。
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好好表扬、表扬三十里铺大队的人和事?
随着跟在单主任吉普车后面的、另外的车辆陆续抵达。
至此,水利检工程检查组的全体人员到位。
下了车。
老张一马当先,率先大步流星走到位于沟壑口子上的、副坝施工现场。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咹,一个个吊儿郎当、东倒西歪!
还有没有点农业合作社社员的基本觉悟,和组织纪律了?”
老张叉腰。
站在修了半截的堤坝上,居高临下呵斥那些懒懒散散的社员们,“乱弹琴!
无组织,无纪律!
拿着集体的宝贵工分,却在这里晒太阳、吹大牛?你们的生产队长是谁?给我站出来!”
工地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吉普车?
再加上。
从车上下来的人,个个气宇轩昂,人人身上都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
裤腿衣袖熨烫的笔直!
上海表,英雄笔,干部服,抹胸裤...不是厂里的采购,就是公家的干部!
只见这些人胸前的口袋里,无一例外别着“英雄牌”钢笔,胳膊窝下夹着公文包。
手腕上还有亮灿灿的手表。
这派头!
大家伙一看,谁还不知道来的人全是干部?而且,至少也是县里的干部!
别小看生产队社员们的生存智慧。
由于长期对上级保持着极度敬畏的农村生活经历。
已经让农民伯伯们练成了一套,一眼就能精准区别出公社干部、与县市干部不同之处的方法。
——因为公社里的干部,喜欢头戴高仿军帽、或者是蓝色帽子。
而且他们的帽檐,一般都是软塌塌的。
公社干部身上的干部服,通常也不会熨烫的这么笔挺。
而且公社级别的干部,他们长期也缺乏油水,因此一般不穿抹胸裤。
更重要的是:
由于公社干部时常会下乡,天天都骑着个二八大杠东奔西跑的。
所以。
公社级别的人。
他们的干部服里面的白衬衣,领子、袖口上绝对是会沾有泥土,或是汗渍...
而这次来的这些干部,人家都不戴帽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衬衣领子,看上去都干干净净。
这说明什么?
说明来人都是坐办公室、都是不需要出去风吹日晒雨淋的...
如今。
刚刚吃完饭,所以躺在地上稍作休息的三十里铺社员,以及来自杜家庄的那些民工们。
大家伙儿闲话家常、正拉得起劲。
却被一位油光满面、穿着抹胸裤干部,给劈头盖脑的给呵斥了一顿?
吓得不轻的社员,和杜家庄的民工们赶紧一咕噜的爬起来!
个个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望着满腔怒火的老张。
一时半会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众人纷纷在想:要是叶小川叶知青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啊!
只要有了他在!
三十里铺的社员们就觉得心里踏实,就有了主心骨,就不用担心天会塌下来了...
更不用担心,有谁敢来训斥大家!
——人家叶知青,是见过天那么大的大干部的!
惹毛了叶知青,他是真敢硬怼这些公家人的。
只可惜,叶知青同志不在这里...唉!
三十里铺的社员没个主心骨。
更有杜家庄那些胆小的民工,此时也不敢再休息了,纷纷拿起柳条框、锄头铁锹。
准备动手干活。
正在此时!
堤坝上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
而且还是自带回音那种:“干啥呢?不好好休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你们都站在这里看猴呢?”
老张一怔!
自个儿的话头被打断。
而且...咋还莫名其妙的,好像被人比喻成了猴?
心头腾起怒火,怒气冲冲的老张,正准备扭头查看情况!
却从天上忽地飘过来一道乌云,居然把老张头顶上的阳光,都给遮蔽住了一大半...
瞪眼看去...它大大的!
娘哎,好大一棵树!
原来却是一位身形高大、身材壮硕的年轻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老张的身边?
“这位老同志,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你在这里做什么?”
姑娘开口问老张,“你又为什么用要无缘无故,打扰我们的社员休息呢?
这不是人家蹲坑你往粪坑扔炮仗、别人新婚之夜你在墙根儿喊123...停么!”
这姑娘说的话...可不怎么好听,整的老张又一怔!!
在脂米县地界上,居然还有人敢排侃我?
更更可恶的是,竟然还有人敢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说实话。
在脂米县这巴掌大个地方,厮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张。
他无论走到哪,谁不得客客气气的、主动向老张打招呼:
“嗳,张主任,吃了吗?”
“张主任,您串着哩?”
“张主任好,您这是...”
说真的,老张今天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对他问出这种问题。
那感觉,怪怪的。
有点像诗中描述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从何处来?
麻辣巴子...老子就一土生土长的土著,还能从哪里来!
我在这里干啥??
小小脂米县地界上,老子想去哪就去哪...谁敢管!!
可今天...好像撞了邪。
偏偏就有人管了:“老同志,如果你没啥事的话,麻烦你下去吧。这堤坝高,乱石也多...可别闪了您老的腰。”
“你是谁?”老张冷冷问。
“我?哦,我是围堰造湖工地负责人。”
熊英大咧咧一笑,“老同志,要不要我扶你下去?”
扶我...?
老张脸颊抽搐...姑娘,我才是真服了你!
有眼不识泰山。
难道我这副派头,不像个大干部么?
看看我这大背头,瞧一瞧我这笔挺的四个兜干部服...
但眼看这位姑娘人家目光炯炯,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自个儿看。
哪有半点乡下人,见了县里来的干部,那种惯有的“敬畏、胆怯”模样?
——这姑娘,分明就是个没眼力劲儿、非得把老虎,当橘猫对待的愣头青嘛!
老张忽地有一种,满肚子憋屈,实在是没法往外倾倒的感觉!
“熊知青同志,我来帮你介绍一下,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位老同志,是我们县里的张副主那啥。”
站在堤坝下的官庄公社封主任。
笑盈盈的开口问,“嗳我想问一下,你们三十里铺大队其他干部呢?”
县检查组,今天要来三十里铺视察工作。
这事儿,早就通知下去了。
三十里铺生产队的干部们,不可能不知道!
但眼前。
除了这个不知干什么具体职务的姑娘之外,其他的生产队干部,则一个没见!
“生产队干部?哦...这不晌午了吗,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熊英笑道,“封主任,您这是...?”
对方居然不装作不知道,开着这么多吉普车前来工地上的同志,是县里的联合检查组?
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封主任。
只能尽量把事态往好的方向带,“熊知青同志啊,这是县里的单主任。
今天由他亲自率领联合检查组,前来你们生产队视察水利建设情况的...你看能不能把老支书和老赵他们,给叫过来一下呀?”
“哦,咦?赶巧,我们的妇女队长过来了。”
说着。
熊英冲下堤坝,紧紧握着单主任的手,“欢迎领导前来我们生产队,视察指导工作!”
养气功夫极好的单主任。
他自然不会在没摸清楚情况之前,就武断作决定。
与熊英握了握手。
随后在刚刚赶来的妇女队长、以及插队知青熊英的带领下。
开始视察起这个所谓的“围堰造湖水利工程”来。
当一群人爬到这条沟壑的主坝上。
大家仔细观察了一番、因少量积雪融化,而积蓄在堤坝里的积水、和沉淀下来的泥沙之后。
单主任问,“熊英同志,我看这条沟壑里,已经积蓄有大概1米深的水了吧?
只是不知底部淤积的泥沙,会有多深呢?”
熊英回道,“大概也是1米左右吧。”
“简直是乱弹琴!”
一旁的老张抢过话头,“在沟壑里修建拦水坝?瞎胡闹!
等山上的积雪大面积融化之后,势必会引发泥石,一路流倾泻而下。”
老张满脸愤懑,“这位女同志,我问你,就你这5条米左右高的堤坝。
能蓄的住多少水?
等到淤泥沉淀,将大坝内的空间填充满之后,你这项工程,不就相当于纯属报废了?”
“请各位领导放心,这项工程报废不了。”
熊英开口解释:
“等到积雪真正开始融化,我们就会把主坝一侧的决口打开,使得大部分泥沙和雪水,往副堰里流。
主坝下面的副堰,那边占地面积大。
洪水携带的泥沙流淌到下面去,正好能把那些乱石给掩埋住,从而将下面的乱石滩,变成适合耕种的...”
熊英话未说完。
老张一把打断了她的话,“别在这跟我胡扯!要是遇到哪年,不下雪呢?
你们修建的这些堤坝,那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
望着说话总是很冲的老张。
脾气照样也很火爆的熊英,‘忽’的一转身!
张口朝着主坝下正在忙活的人群中喊,“杜老大!杜大个儿!
你快把筐子里的石头,往副坝那边抬呀!”
“我一个人咋抬?”正在弯腰捡石头的杜老大,满是不解的问。
“哦,原来缺个抬杠的啊?”
熊英把身子扭回来,“羞诡精哩!咱工地上,咋老是缺抬杠的家伙?”
额...
听话听音,听锣听声。
老张被人讽刺了,在场的人,谁会听不出来?
可问题是...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对方,人家还只是个娇滴滴的、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啊!
虽说熊英长得有点费布料,而且算得上色香味弃权...但事实摆在面前,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一位姑娘。
一对显眼的铜锤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视而不见不是?
你说一帮子大老爷们。
总不能在这堤坝上,就跟人家小姑娘含枪夹棒、唾沫横飞的开骂吧?
现场一手之间陷入难堪,寂静无声。
尴尬的实在是下不来台的老张,只得扭头,目光在自己的同事脸上一一巡视...
同志们呐!
你们都是些啥觉悟咧?没见我正尴尬的下不来台吗?
你们倒是说句话,哪怕说点‘今天天气挺好’、‘这堤坝啊全是土’...之类的。
帮忙转移一下视线、转移一下话题......不成吗?
他大大的!咋解一个个都这么没眼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