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吃了个闷亏。
要是遇到别的普通村夫愚妇,老张还能严厉批评对方一顿。
直接给她来个气场碾压,保管吓的对方手足无措!
甚至还可以通知当地的生产队干部过来,当场对冒犯自己之人,进行严肃处理!
但眼前这位姑娘,却是四九城来的插队知青。
看人家那架势?
她根本就不虚自個儿,所以就别指望着、老张能用官威去压她了。
——人家没有孩子上学、批宅基地,或者是招工进城、报名参军...等等这些需求,被当地拿捏住了。
既然如此,那面对的人即使是干部,又怎么了?
无欲则刚...懒得尿他!
而通知当地生产队干部过来处理,从日常管理,或者是平常出工、派工方面去拿捏这些知青?
只怕,真没啥鸟用。
——万一把这女知青惹急了,信不信她给你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或是专挑有人看着的时候,纵身往无定河里跳!
这么一搞...
只怕生产队干部,还没来得及刁难她呢。
倒是先把干部们的心脏病,给直接吓的犯了!
既然生产队干部因为级别太低、导致威慑性不足,实在是不太好管四九城女知青。
那就让县级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过来?
真要那样做的话,处理起来恐怕就相当棘手了:
真要上岗上线?
首先。
这事儿有点扯不清:毕竟熊英说话只是含枪夹棒的,并没有明指。
到时候真要掰扯起来。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怕熊英她直接就给你来个胡搅蛮缠,满口否认。
反正她是婆姨女子。
有理可以搅闹的满城风雨,没理也可以胡缠的阖村不宁...
——谁又能把她咋滴?
所以老张实在是没法和对方吵...恐怕光捋那团乱麻,都得掰扯老半天!
更重要的一点是:
像脂米县这个层级的有关部门,真要想处理一个知青、尤其是来自四九城的知青。
所涉及到的相关手续...那是相当繁琐!
不仅要把当地的‘知青办’负责人叫过来,说明情况,然后商量出一个具体的处理措施。
而且还得打电话到四九城。
摆出一副低姿态,客客气气和那边的相关部门进行沟通、协调。
得等到双方统一了意见之后,才能着手对违纪知青进行处理...
——弄了半天,就为了这点破事儿?
别说知青办的负责人,和四九城的相关部门负责人,他们到底会不会理老张、会不会嫌他是个事儿妈。
只怕就连老张,他自个都觉得麻烦、不值当!
老张在那里强忍着怒火,又不太好发作...
所以。
此时的他,巴不得找个台阶好就坡下驴。
有三分无助,七分无奈的老张,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周围的同事...
而同行的检查组其他成员。
有的仰头看着天,好像天上的白云当中隐藏着什么宇宙奥秘似的。
有的人。
低头看自个儿的指甲,好像在指甲里,藏着甚了不起的宝贝...
更可气的是农业局的老杨,和工业局的老李这两家伙,两人正相互而视、却又各自不说话。
就那么用眼神交流!
就那么默默的看着对方...
你说让人生不生气?!!
——看你大大的...两个大老爷们就那么相对无言、更没泪千行的互看。
看个毛啊看!
长青春痘的年龄早就过去了,老球的连青春的尾巴都揪不住...
看看看!脸上有雀斑,还是有陨石坑?
唉...暗自叹口气!
老张心知:自己虽然和这帮子正局级的同事平级。
但人家都是有实权在手的人物,只怕根本就不会鸟自己这个、徒有虚名的‘张副那啥’。
无奈之下。
老张只好把目光投向、相对来说要好惹一点的桑汴熙...
却见那家伙,手里拿着个速记本,一支笔。
正埋着头在那里‘唰唰’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到底在写个甚球玩意儿!
正在老张有点下不来台、尴尬万分之际。
好在三十里铺的妇女队长,开口打破了难堪,“郝舒姑娘,你不是肩膀磨破了、伤口发炎了吗?
不去找杜鹃姑娘给你开点消炎药,先休息上两天,你又跑工地上来做甚?”
“阿巴阿巴,啊啊...呀呀!”
郝舒姑娘在主坝下抬头望,连比带划、哇呀有声。
由于郝舒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众人的意料。
所以。
站在主坝上的检查组成员们,都很好奇的扭头看过去。
只见一位身形消瘦的俊俏女子,正站在堤坝下方,对着妇女队长比比划划...
透过单薄衬衣上的窟窿。
大家分明看见她的肩膀上,赫然敷着白花花的纱布、医用胶带!
上面渗出来的血渍殷红,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这是...?”
通常长得好看的姑娘,总是更容易惹人垂怜。
更何况。
郝舒还是一位既然漂亮、身体本来就有所欠缺的可怜姑娘呢?
因此。
农业局老杨既然心疼、又好奇,“妇女队长同志,这是你们生产队的女社员?就她那身子骨,来工地,恐怕....?”
‘唰唰唰——’
桑汴熙赶紧在速写本记下:
【在三十里铺大队水利建设工地上,涌现出了大批的感人事迹。
比如,有一位叫郝舒的年轻女社员。
她身残志坚,不等不靠,坚决不拖集体后腿!
在她那副仅仅只有80斤的瘦弱躯体里,却装着一颗重逾千均的坚强决心!
郝舒姑娘在‘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精神鼓舞下,这位年轻的女社员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咬牙坚持劳动。】
【吧啦吧啦一大堆...】
听见老杨问。
妇女队长满是心疼的回道,“这位郝舒同志,她其实并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
而是叶小川同志,从石家庄子那边收留过来的...”
“什么??”
这下子!!
原本因为颜面尽失、心中正窝着一股火的老张。
一下子就找到了宣泄口!
“你们三十里铺生产队,竟敢擅自收容盲流人员...咹?她有原籍公社出具的《身份证明》、《出行证明》没?
她有原户籍地,经多位群众签字认可的成分证明、身世清白证明没有?
看样子,没有吧?
乱弹琴!
知不知道你们这种做法是错误、同时也是极其危险的?”
老张脸上,刻满了凛然正气!
只见他袖子撸的老高,“我说这位女同志,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根正苗红的,谁会当盲流?
妇女队长摇摇头。
满脸的茫然...
她心想:这是我小川兄弟带回来的人,只要是小川兄弟带回来的,老娘管她有没有证明?
老娘只管好好安顿就成,管求那么多做甚!
诧异莫名的望着老张。
妇女队长喃喃细语,“你这位同志,今儿中午在白家沟那边,到底吃了多少盐啊...我看你是闲的吧?”
其实,也不怪妇女队长这样怼老张。
一是她不喜欢有人当众质疑叶小川的任何决定。
二来呢,因为妇女队长根本就不认识老张!
哪怕上次老张来三十里铺饭店吃饭、聚餐的时候,当时妇女队长也并没有参与。
所以她根本就没见过当时的张副主任、现在的张副主xi。
第三呢,妇女队长在仕途上,没野心,没想去追求什么进步。
所以她没必要去讨好谁...
说白了。
她现在甚至老连当不当这个妇女队长,都没鸟所谓了...一个月才12块5毛钱的职位补贴。
要是不干这个工作了。
妇女队长去即将投产的粮食加工厂,当个副厂长啥的。
还不比这活轻松、还不比这份工资强?
所以。
她根本就不怕,眼前这位满脸红光的大背头...
——领导咋了?
老娘可不会啥破凳子都往上坐...也不嫌埋汰?
而今天妇女队长怒怼老张。
其实主要原因。
还是因为老张说话的时候,不仅带着浓浓的官腔,让妇女队长很反感。
更主要的是。
因为刚才老张的质疑,已经威胁到妇女队长她家那个心肝宝贝...‘小川兄弟’的权威了!
这一点。
对于妇女队长来说...只怕她的叔叔可以忍,婶婶也不肯依呀!
谁了你?
多大根葱啊!居然敢当众挑衅我小川兄弟做出的决定?
而老张,见俊俏妇女队长居然...竟然也敢不敬自己?
哟呵?!!
先前那位插队女知青言语不恭,让老张发作不得。
而如今妇女队长,也敢出言讥讽自己?
撸起袖子!
老张准备好好收拾一番、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大铜锤俊俏婆娘...
收拾女知青,很麻烦。
确实有点不太好下手。
但收拾土生土长、并且有职务在身的妇女队长,却很容易!
——除非妇女队长,她不想干了。
否则的话。
老张就完全可以走正常的组织流程。
或是向官庄公社主任打个招呼,借封主任的手,狠狠的地拿捏妇女队长一把!
“这位女同志,说说你的姓名,以及在生产队的职务!”
老张脸色冷峻,语气严厉,“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是生产队干部,而不是普通群众!
不以高标准、高要求来严格要求自己,这就不是一个合格干部,该具备的素质!”
老张满脸严肃,“说一下你的姓名和职务!今天我就要让你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组织纪律!”
也不怪老张底气十足:
妇女队长不尊敬上级领导?
她的这种行为,大抵已触犯了“大一级压死人”的职场潜规则。
更相当于,是在挑衅整个职场秩序...
所以老张才会跳的这么欢、底气这么足...与此同时,他是想在同事面前挣挣表现。
想当一个勇于站出来、维护职场既有秩序的积极分子...
堤坝上。
老张和妇女队长在那里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而站在一侧的桑汴熙,赶紧在他的速记本上又写下:
【单主任这次下乡视察、指导工作,所见所闻都是积极向上、阳光奋进的稳中向好场景。
但也存在着极个别不足之处。
比如三十里铺生产队,有个别基层干部违反原则,擅自容留来历不明的流窜人员...】
“咳咳...”
单主任适时开口了,“这个...啊,老张同志啊,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嘛!
关于三十里铺生产队容留的人员,是否来历清白这件事,毕竟咱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啊?”
“好了!”
“水利工程,同志们也仔细看了。”
单主任扭头问水利负责人,“老刘啊,你认为这项水利工程,成效如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其实水利局和农业局的负责人,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三十里铺这种‘围堰造湖’的法子。
这种施工方式。
在工程投入使用的早期,确实能续积蓄不少灌溉用水。
但随着这些围堰,使用的年限越来越长、年头越来越久。
淤积在围堰里的泥沙,势必就会越来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到了后期。
等到淤泥与堤坝快要持平的时候,只怕这项工程,就彻彻底底变成了围堰造田了...
等到了那时。
这些工程的蓄水的功能,反而并不是那么显著,反倒变成了一项辅助功能。
而主要的功能则是:原本乱石遍布的这些沟壑,就会变成一片沃土。
若是在上面种庄稼的话。
预计其粮食产量,恐怕保证不会比河道边、那些最好的土地亩产量低!
水利局负责人,正准备将心中的所思所想、来个实话实说。
老杨悄悄上前,轻轻踩踩他的布鞋鞋面。
随后用单主任听不到的声音,开口低声提醒水利负责人:“我觉得吧,不管任何事情!
只要是对群众有利。
只要能实实在在地、增加我县的粮食总产量,只有要可以让我们的父老乡亲,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
专管农业口的老杨,却忽地住口不言了!
工业老李则一如往常,“嘿嘿...是这个理儿!
名份...不重要;有些时候,事实...也不重要...嘿嘿。
我觉着吧,能让乡亲们以后多上两口吃食,能把肚子整的饱饱的,这才最重要...嘿嘿。”
官庄公社封主任凑上前。
在水利局负责人旁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感叹了一句,“我们公社的乡亲,他们的日子过...苦啊!”
两位同僚话里的意思,水利局负责人自然懂。
封主任的暗示,他也听明白了。
——这位水利负责人,他确实属于学术权威,平常是有那么一丢丢直杠杠的迂腐气。
可人家又不是傻!
要不然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至于能在大风大浪中,做到毫发无损。
而且还在领导岗位上,坐的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要是水利负责人没点道行?
只怕他早就搬进“咩咩”棚子里去,做深刻的检讨和反思去了!
淡淡笑笑。
水利局负责人不再发表长篇大论,更不捅破这项工程的真实用意了。
只是点点。
随后避重就轻的开口道,“就目前看来的话,三十里铺生产队的水利工程。
或许在接下来的2年时间内,可能不会有太显著的成效。
但他们这项水利工程,胜在稳妥、贵在长久。”
在水利局负责人发言之时。
单主任一直背负着手,看似在眺望远方...
但其实他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堤坝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包括他们脸上,一丝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听了水利负责人的评价。
单主任微微一笑,“嗯,好,挺好...听老刘同志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属于短平快、多快...哈哈,是吧?”
“而三十里铺生产队的这项水利工程,则属于笨办法,不追求短平快,却胜在稳妥,而且持久。”
单主任回头,“老刘啊,是这意思吗?”
水利局负责人点头。
而检查组别的同志则交头接耳,各自在私底下,发表着各自的看法。
但毕竟因为他们不够专业。
所以他们还是从水利工程,这个单一角度,去看待三十里铺在沟壑里弄的这些东西。
商量来商量去。
总的来说,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比较倾向于、支持白家沟大队的那种施工方案。
——毕竟,拦河筑坝、蓄水抗旱这种做法,才更为符合大家的固有认知。
再加上人家白家沟大队的工地。
多热闹,多壮观!
多有气势!!
那才像个‘县级示范水利工程’,应该有的样子嘛!
检查组成员,大部分比较倾向于支持白家沟大队。
但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桑汴熙。
他却忽地领悟到了一些、在场之人还没意识到的敏感东西:
单主任刚才,虽说并没当众肯定三十里铺大队的水利工程建设,所取得的成就。
但也没明确反对啊!
尤其是...刚才主任在提及白家沟的水利工程之际。
说‘多快好省’四个字的时候,单主任很明显的、故意将后面两个字给忽略掉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
单主任本人,并不太是特别看好白家沟大队的水利工程!
光多、光快?
做不到‘好’和‘省’,又有什么用?
一把撕掉先前写下的速记稿。
桑汴熙赶紧改成:
【三十里铺生产队干部,在自身粮食并不算宽裕、在自家生产队,还面临着诸多问题和困难之际。
却仗义援手,充分发扬‘天下所有无产阶级劳动者一家亲’的大爱精神。
由三十里铺生产队干部出面。
亲自将患上失忆症,而导致流落异乡的兄弟生产队女社员。
妥善安置在三十里铺大队落户,并在生活上,给予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让她充分感受了到集体的温暖...】
检查组其他成员在交头接耳。
单主任反背着手,一言不发眺望远处,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思考啥...
而老张则尴尬的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没办法的!
只要他往哪个人堆跟前一走,那群人立马就会散开。
不了一分钟时间,这些人又会在旁边不远处再次聚集、扎堆,继续咬耳朵...
搞的老张跟一只鸬鹚扎进鱼群似的,只要鸬鹚到哪,鱼群就跑!
大家在堤坝上停留片刻。
最终还是但单主任开口,打破这种局面,“小王,你过来一下。”
等到主任助理小王,小跑上前。
主任问,“接下来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啊?”
助理小王端着笔记本,看也不看的回道,“主任,接下来我们应该去三十里铺饭店,参加饭店的开业揭幕仪式了。”
“哦,好。”
单主任大手一挥,“那么...同志们!我们去三十里铺饭店?”
一行人随即扑棱棱下了堤坝,呼啦啦的上车,直奔三十里铺饭店那边而去。
搞的混在人群中的老张心里,一时惊诧莫名:搞什么名堂!
三十里铺那座饭店,不是已经开业好久了吗?
毕竟是伤心地...
这事儿,我记得牢着哩!
————第381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三十里铺生产队饭店。
还没等吉普车从国道,拐到饭店前面的广场地界上。
大家伙儿立马就被广场入口处,那一大坨红彤彤、红艳艳的物件儿。
给惊呆了!!
周围的景色都是灰蒙蒙、黄扑扑为基调。
试想一下:在公路边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从底座的计算的话,高度有接近2.5米。
长度则足足有6米之巨的庞然大物,就那么直愣愣的杵在那里。
而且还用红色化纤布,给包裹的严严实实...色彩鲜艳,体型巨大。
就那么很是突兀的矗立在路边...?
有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不要说拐过弯、准备到饭店广场停车吃饭住宿的人,他的注意力会被完全吸引过去。
甚至就连打此经过的,过路货车司机、长途班车上的乘客们。
相信没有一个人。
他们的视线,能不被粘在这个庞然大物上面...
只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吸引眼球了!
以至于连饭店广场两侧,正在紧张施工中的粮食加工厂、村级卫生室,以及小花园的施工工地。
都没能引起大家伙的兴趣...
等开道的偏斗三轮摩托车、以及5辆吉普车,从国道上下来拐入三十里铺饭店的广场上停好。
今天特地刮了胡子。
并且将家里最好、最新的衣服穿在身上的老支书和大队长。
以及民兵队长王硕。
还有张海丽、冉苗冉婷两姐妹等人,已经胸带红花早早的恭候在此处了。
金童玉女列队相迎,鲜花彩旗飘飘。
一看这规格就不低!
等到领导们甫一下车。
单主任等人还站在吉普车跟前,忙着各自伸手掸身上的尘灰。
或是伸伸懒腰,缓解缓解因长时间坐车颠簸,所带来的困顿啥的...
——领导嘛!
人家不可能一下车,就直奔饭店而去...那多没面子!
咋也不得等主人家上前,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礼相邀,客人再虚情假意的推辞两下...
这才符合做客的路数。
才能彰显领导尊贵...
一时间。
来宾忙着清理个人卫生...其实这是一种矜持,总不能主家还没迎上来,自个就埋头往里窜吧?
——搞得就像饿急了投胎、想去蹭饭似的,那都没品?
客人们在那里客气。
而主家却不敢主动:
大队长老赵,他初次面对这么大的干部,集体亲临自家生产队的饭店?
一辈子极少有机会与县里的大干部们,如此近距离接触的老赵,有点怯场了...蛋寒。
“大队长,去呀!”
冉苗笑盈盈的,使劲儿催促畏缩不前的老赵,“人家老支书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一块儿上去,好和领导们打个招呼呢!”
老赵那张老脸,居然难得一红,“我...我这山汉,实在是...”
“是什么是,你可不是山汉...要不然,我们成啥了呀?咯咯咯...山汉手底下的兵?”
不顶事!
老赵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确实是不敢上前迎接县领导们的大驾。
没办法了!
冉苗直接上手,轻轻把老赵往前推,“我说大队长呀!您就放心吧,叶知青不是告诉过你吗?
第一轮您和单主任握手,大队长你回到家,或许会舍不得洗手。
但第二轮。
单主任肯定会主动来找老支书、还有大队长你握手...推都推不掉的那种。
等完事儿了,到底谁觉得这次握手是他的莫大荣幸...只怕还两说呢!咯咯咯...”
性格要温和稳重一些的冉苗姐姐,冉婷。
她见老赵对县领导有畏惧情绪。
冉婷只好也笑盈盈的上前,轻轻开口鼓励老赵,“大队长同志,您赶紧去吧!
您要知道:无论职位高低,无论级别大小,你和县里的领导...都是平等的,既然如此,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冉婷冉苗两姐妹,打小交往的那些什么叔叔阿姨?
其中随随便便揪一个出来。
只怕那些人的级别。
其中最低的,比起单主任,都不知高了多少个层级...
因此出身高门的这两姐妹,哪可能会怯场?
但面对这么多大领导,老赵心里实在是发虚啊!
“咯咯咯,大队长同志啊,你再不上去迎接,可真就要错过良辰了呢!”
冉苗掩嘴偷笑,“到时候,我担心叶小川同学,只怕会发飙...咯咯咯!”
啊??
老赵心头悚然一惊:得罪了领导到底是什么后果?
咱没怎么领教过。
想来,挨上一顿批评、顶多是个处分也就是了!
但要是得罪了叶小川那家伙,那可就...咳咳,都是自个儿一家人的,不背地里说坏话!
现在的老赵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了!
咬咬牙!
大队长鼓起勇气,并肩与老支书一起上前迎接客人,“嗨呀!单主任同志,欢迎欢迎啊!
您在百忙之中,还抽出宝贵时间到我们生产队来检查指导工作,这是我们的莫大荣幸啊!”
单主任闻声,扭头。
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客气了客气了,两位同志是...?”
宾主互不相识?
见状。
自有从后面的吉普车旁,疾步赶来的官庄公社封主任上前介绍,“单主任,这位老同志是三十里铺的黄支书。”
“你好你好!”单主任伸出手,象征性的和老支书握了握。
“而这位,是三十里铺的大队长,老赵同志。”
“老黄、老赵啊,这位是刚刚调到我们脂米县,任职不久的县主任。”
“你好你好!”
单主任抽回手,用一只手和迎上来的老赵的双手,礼节性的握了握...
跟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分。
“时间差不多了。”
介绍完客人和主家。
封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1点08分,10分钟之后正好该举行揭牌仪式...单主任,您请。”
(封主任没敢说什么良辰吉日...因为那属于封建遗毒。但其实暗地里,陕北特别讲究这些东西)
(大家都在暗戳戳的搞,但嘴上,坚决不提!)
按照既定议题,接下来大家伙就应该参加三十里铺饭店的揭牌仪式了。
县领导同志都站在原地,自有一群打扮得体、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白珍珍、古含珠、赵小蕊等。
这些所谓的“迎宾礼仪女同志”上前帮忙。
大姑娘、小媳妇们齐动手。
帮检查组的所有同志胸前,都给他们各自佩戴了一朵,写着‘嘉宾’字样的小红花。
单主任、封主任二人所佩戴的小红花上面。
则写着“主宾”字样。
一番忙活完毕。
姑娘们又领着领导们,款款来到饭店广场入口矗立着的、那座庞然大物跟前。
直到此时。
众人才发现:
原来。
用作遮挡这个庞然大物的红色布料上,还缝着四条彩带。
随后大姑娘白珍珍、俏媳妇古寒珠,替领导们悉心安排:
林业局杨局、水利局刘局,卫生局辜局、工业局老李,以及计划委、粮食局。
还有文教、卫生...等等一大帮县里的单位负责同志。
这些领导,站在的观礼人群最中间。
而其他什么教育局、公路局、档案馆等等单位负责同志,站位次之。
至于老张?
那让他站在人堆最后面好了...由于老张个头矮,所以别人看不见他?
那就看不见吧,没事。
负责揭幕的嘉宾之中。
脂米县单主任、官庄公社封主任,站左边。
老支书和大队长老赵二人,居右。
四人各自手持其中一根彩带,面带微笑分头站好。
同样也是打扮一新、胸前也别着朵“嘉宾”小红花的王硕。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随即嘴里朗声高喊,“现在是1:18分整...我宣布:三十里铺饭店正式开业?禧、暨上级授牌揭幕仪式......开始!”
刹那间!!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起!
‘砰砰砰’的火铳声震耳欲聋!
周末不上学的小学生们,手舞一根彩带,不停的挥舞,嘴里还‘喔喔喔’的叫!
叫声不响亮,可不行...这些半大小子出来参加庆典活动的时候。
他们的亲爹或是后爹,外带娘老子、牙牙婆婆,当时可是揪着耳朵反复叮嘱过的:今儿去三十里铺饭店凑人气的时候。
你们可不敢偷懒!
要是惹的叶知青同志生气了...哼!
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其实,且不说他们的家里人。
给这些半大小子的屁股墩,施加了拇指粗柳条那么大的压力。
光说这么来表演一会儿会儿,人家饭店会每个小孩,都给发一个肉夹馍、两个‘豆渣饼’的份上。
那也得卖力表演不是?
随着王硕的一声令下,“节目仪式正式开始”!
广场入口处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变成了一片喧嚣热闹的海洋。
而手持彩带、缓缓扯着红绸往下拉的单主任,等到那一块巨大的红布尘埃落定!
在场参加观礼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双目圆瞪,嘴巴张的老大...
“砰砰砰——”
只装火药、不装铁砂的火铳还在拼命地放!
有成年人拇指粗的鞭炮,还在‘噼里啪啦’的放。
孩子们的欢呼声、锣鼓声震耳欲聋、嘈杂喧嚣无比!
而现场的那些干部们,似乎被谁施加了魔咒一般...一个个僵立当场,嘴巴大张!
人人都保持着这么一副木雕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弄甚咧?咋解和塬上庙里的神神一样?”
老赵不明就里,满头雾水的看看呆若木鸡的那些县干部。
扭头,再仔细瞧瞧。
因红绸掉落而露出来的这块巨大石头上写的字。
百思不得其解的老赵,挠挠头,“干啥呢这是?老伙计,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内容,有甚嘛哒么?”
“‘一定要大力支持全国各地,积极发展村级集体经济’...这,没啥嘛哒啊。”
老支书虽说认识泰山石上面所镌刻的字。
但他也搞不懂:为啥见多识广,平常很是淡定从容的这些县干部。
他们一个个的!
为啥都跟被孙猴子施加了定身法似的...咋就不动弹了呢?
没办法了!
既然挤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原因。
老支书只好轻轻一扯冉苗的衣角,“冉知青同志啊,你来给叔说道说道,这个石头上刻的内容,有甚特别的?”
“叔,这块泰山石上刻的内容,倒不会有任何问题。”
向来活泼灵动的冉苗。
此时她的表情,也渐渐变得稍稍严肃起来,“‘一定要大力支持全国各地,积极发展村级集体经济’!
这幅题词,本身没问题...而是在于落款人。
因为啊...那是陈x同志!
看样子不是,叔,您可能对这位领导同志的大名,还不是太熟悉...嗳,叔,平常难道您不看报纸、不听广播的吗?”
老支书摇摇头。
马上就点头,“看报啊,莪也听广播啊!
每天早上7:00的《全国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我是一天也不落...咋了?”
“没什么。”
冉苗深深吸口气。
随后她神情,为之大为放松,“叶小川啊叶小川!闷声不响的,小川你个坏...咯咯咯,居然还憋出了这超级大招...”
刚才有点高兴的过了头,以至于说话有点...差点没掌握好分寸的冉苗。
赶紧换成正经语气。
低声开口劝告老支书:“叔,您就记住:以后遇到有那种搭着梯子、非得凑上来试图和你攀谈,想和你拉关系的人。
这时候。
您...可得拿着点架子、得装一点矜持。
一句话...无论别人问你啥、想套你话的时候。叔,您就嘿嘿一笑,甭理他,别回答他...反正,千万别露底儿!”
听冉苗这么一说!
接下来...
就该轮到老支书和大队长二人,扮演‘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能说话不能动’了。
——他们纯粹听求不懂,冉苗刚才说的是甚意思嘛!
见转。
站一旁的冉婷悄悄移步上前。
开口对泥塑一般的老支书,低声叮咛,“我妹妹说的...是对的。
叔,您相信,我们绝不会害你对吧?
要知道,以后您越是拿着点,越是让人觉得你深不可测。
那么,别人反而越会尊重你、越是容易答应您提出来的条件。”
啥?
越是装笔,反而还越能拿到好处?
这下子!
老支书和大队长齐齐瞪大眼,异口同声的问,“为甚?”
要知道在这个时期。
无论多大的领导,人家讲究的就是个没架子,需要显得平易近人才行。
而冉婷冉苗两姐妹,却让老支书和大队长从现在开始,要学着会端着点儿、要适当的摆摆架子?
这...这是甚操作??
所处的层级不同,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异巨大。
就好比写下这副字的那位...
他的身份和地位不但很高,而且很罕见的...非常稳!
人家的地位之高,影响力之大...远远超乎常人想象。
即便相比起后世那位叱咤风云的超级大人物,题字这位陈同志,人家也是可以平起平坐、丝毫不落下风的。
只不过,因为涉及到这种层级的事情。
毫无疑问,已经远远超乎了大队长、老支书他们的认知水平了。
也就时时刻刻关心着时政要闻的、检查组的那些干部,他们才能意识到一点,其中的厉害关系。
因此。
对此心中了然的冉苗冉婷两姐妹,遂也不再向老支书他们解释其中的详细原因了。
——有些东西就只能意会,实在是不可言传。
“哎呀,我真还没想到三十里铺这小地方,居然还开设有这么好的一座饭店!”
率先回过神来的单主任,很是热络的走了过来。
只见他热情的伸出双手,紧紧握着老支书的一只手,那是揪住就可劲的摇啊!
“老同志啊,了不起,了不起!”
笑容亲切而又真诚的他,连声夸赞,“三十里铺的领导班子,一手抓生产队的水利建设,这条纲,为社员们增加粮食产量。
一手抓集体经济建设,这个目,为社员们增加经济收入...纲目并举,双管齐下。了不起,了不起啊!
被对方使劲摇晃。
整的老支书一阵阵的发晕:咋了嘛这是?
我...我干甚了,您非得这样夸我...纲我听说过,上纲上线那个纲么!
可啥是目?眼珠子?
文化水平只是高小的老支书,抓破脑袋也有点想不通:嘶...眼珠子多娇气啊,那是能随便抓的?
那不抓瞎了么!
老支书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但架不住对方实在是热情啊。
“哈哈哈,不愧是在基层工作了多年的老同志!您身上积累下来的宝贵管理经验,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单主任拉起老支书的手,正准备往饭店里走。
却又忽地驻足,伸出另一只手拉起老赵,“走走走。
咱们今天就参观参观你们三十里铺饭店。
也好学习学习,你们大力发展村级集体经济的先进经验...老同志,你们可不能藏私,得好好传授传授啊。”
等进到饭店围墙里面。
在三十里铺饭店的门楣上,赫然挂着一块崭新的乌木门头。
上面镌刻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三十里铺集体饭店】。
哪个饭店都会有自己的店招,这倒不稀罕。
而让人稀罕的是,大字左下角的落款:白xx题,一九七四年二月。
如今特别留意三十里铺饭店每一副题词、每一个牌匾,甚至是每一块镜子上面文字的单主任。
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众人等。
当他们走到此处的时候,各自不由纷纷放缓脚步,不约而同的抬头往上望...
稍稍停滞十几秒。
大家伙又恢复常态,纷纷笑盈盈的、客气着,相互将身边的同事往饭店大门里面请。
等进到饭店大堂。
原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稍稍显得有些喧嚣的大厅里,那些正在抓紧时间用餐的顾客们。
眼看进来之人,一个个的都穿着干部服,衣服裤子熨烫的棱角分明。
公文包,英雄笔,圆头皮鞋白衬衣...
一看这派头!
正在吃饭的这些见多识广的司机和押车员,哪还不知道进店之人,全是些惹不起的本地大佬?
于是。
本来有点随性、有点不羁的这些司机们,顿时停止吵吵闹闹。
一个个的!
立马转变惯常那种粗野作派,瞬间就学会了文明用餐、轻言细语,礼貌交流...
其实。
原本官庄公社各机关、各企事业单位里的干部职工。
他们时常会来三十里铺饭店里消费,要么同事之间掏钱打平伙。
要么是吃因公招待餐。
但平常官庄公社的这些干部职工,前来三十里铺吃饭,大堂里的那些司机、押车员们。
是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公社大院里的公家人,咋了?
是级别很高呢,还是工资比咱们这些驾驶员高?
因为哪一条也没占嘛,所以怕他个球!
但...今儿,行情不一样!
绝对不一样。
进来的人个个气宇轩昂,自有有一股久居上位才能养得成的淡淡气场。
饶是这些货车驾驶员们,平日里狂放不羁、喜欢吆五喝六大声喧哗。
但等到单主任他们一行入内,老江湖的驾驶员们立马就变的低眉臊眼、安静本分起来...
这就更不用说。
躲在饭店角落里吃饭的、那些真正的江湖骗子...吓得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好不好!
妈的...也不看看人家都是些啥派头!
要是一个不小心、瞅谁的眼神不对劲儿...本身就做贼心虚的这些人,那还不得立马进去蹲号子?
还好还好!
大厅里吃饭的司机们,变文明了;那些江湖骗子,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但好在进来的人,人家的眼神根本就不在店里的顾客身上停留。
而是一起直愣愣的,仔细盯着迎面的山墙上,挂那两副苍劲有力的墨宝看:
【勇于进取、敢为人先,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尽心尽力造福乡梓】
旁边一行小字:
(特题此字,以资鼓励三十里铺广大干部社员同志,望再接再厉,争创更大佳绩。)
而落款人,则和门楣上的店招一样...还是那位老白。
但与店招上的题词相比。
那种墨宝相对来说,更容易得到一些。
而像大堂里挂着的这副墨宝,那是专人专属...这,就比较难得了。
大家伙的目光在题词上,操作停留,随后单主任与老支书、大队长老赵三人肩并肩。
在白珍珍和古含珠的引领下,进入饭店最大的包厢里,依次落座。
包厢最大才12人台,实在是坐不下这么多领导。
其中颇有眼色的人,便自行组团到隔壁包厢里坐下。
其中最为难堪的人,莫过于老张:
想厚着脸皮,到单主任他们这个包厢里坐吧...实在是没那个勇气!
去隔壁和同事们挤挤?
想啥好事儿呢?
保管那些家伙立马会起身,又跑到另一个包厢里去落座!
——反正老张敢肯定:在场之人,从今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
愿意和自己沾上、哪怕一丝丝的关系!!
现实,他妈...就是这么现实。
唉,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只怪自个儿作...
此时的老张哪还不清楚:自个儿这次,真的是惹下麻烦...而且还是大的吓人那种!
招惹三十里铺的人,相信已经不仅仅是踢到铁板那么简单了。
特么的,简直就是朝着红彤彤的炼钢炉,愣头愣脑的纵身一跃啊!
自个儿不死,谁死?
暗暗叹口气!
无处落座的老张落寞地转过身,默默往饭店大门外走。
当他走到饭店大门口的小院子里。
缓缓扭过头。
仰着脖子默默看了一眼,饭店门门楣上的那块招牌...
看来...这叶小川知青,他和老白之间确实有某种关联。
和老白交情好,这也就罢了!
更恐怖的是:三十里铺大队这帮子插队知青中,只怕真还藏龙卧虎!
他们之中。
居然有人和另外一位、比老白的层级,还要高出很多级的超超级大佬,能套得上关系!
这就太、太他妈可怕了!
虽说这两位超级大佬。
他们不可能亲手干预老张偏袒白家沟大队、而暗中对三十里铺大队使坏这些小事。
甚至。
人家很可能,压根都不知道这号不值一提的破事!
但老张自个儿心里却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那种、会主动替大佬清除杂草的人。
而自己...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