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川与封主任在办公室里,究竟谈了啥?
外人无从得知。
反正封启山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阴的,与陕北常见的那种瓦蓝瓦蓝的天空。
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等封启山回到工地上,也不去找惹事的老寇谈话,而是钉在别的工地上。
闷不吭声,就盯着那些干活的人看!
吓得那些匠人、搬砖汉子手上干活的速度,都不由加快了好几倍...
等到不明就里、一头雾水的老寇走上前。
本来不觉得有个事的他,结果被封主任这副姿态,给吓的感觉好像有多大一个事儿的!
整的老寇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问,“老封啊,那边...究竟怎么個说法?”
封启山冷冷一笑,“没甚大的说法,赔个礼、道个歉也就是了。这样一搞,卫生室这边的工地,随时都可以开工。”
“啥赔礼道歉...算了,我不和那乡下妮子计较,犯不上。”
老寇很是大度的摆摆手,“那你就跟他们三十里铺大队的干部说一声,我不需要那女子给我道歉。
老封啊,既然我不跟那憨女子计较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是?咱现在是不是就可以组织人手,开工了是不?”
封启山摇摇头。
“老寇,我发现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好事,难怪你从来就没吃过亏哩。”
“你听岔了吧?现在人家那边,是要求你...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当着工地上所有的人的面。”
封主任满脸戏谑。
偏着头,看着站在旁边、摆出一副很大度样子的老寇开口道:
“人家是勒令你...听好了,不是要求,而是勒令!勒令老寇你,必须在今天之内,向那位受了委屈的姑娘赔礼道歉。
必须在今天之内!
否则的话,卫生室的工程,继续无限期停工整顿!直到他们三十里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为止...”
“啥?他大大的,脑子烧迷糊了吧?叫花子上席,还把他自个当个人物了?”
老寇被气得不轻!“
我看他三十里铺的生产队干部是喝黄酒,喝的迷糊了是不?”
“天底下哪有这道理!我都快50来回了,给她一个乡下妮子道哪门子歉?三张报纸画张脸,她好大的面子!”
狠狠一拍胸脯!
老寇怒不可遏,“我堂堂公家干部!我跟一个乡下憨憨道歉?他们脑子被驴踢了么?癞蛤蟆吞月亮,它大大的,还真敢想哩!”
封主任扭头,“哟,老寇,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是吧?看把你能的...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需要道歉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摔盆子摔碗,当众打人家姑娘的脸...可把你能的不行。
这就好了,人家已经把算盘搬出来了,就得跟你算个清账!
我告诉你老寇!
对于这次你犯的错,我身为项目综合总指挥,对你今天的错误行为,负有领导责任。
而你呢,则负主要责任!人家说了:要道歉,咱俩都得上...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踏马也别想跑!”
“啊?”
“这....”
自个儿道歉不算?
甚至连封总指挥,也得跟着陪绑?
谁他大大给的三十里铺大队干部们,这么大的勇气??
老寇真真被雷到了!
只见短暂的一愣之后。
这家伙就犹如被扎了屁股的刺猬,一下子就蹦哒起来!
“凭甚!那憨女子企图腐蚀拉拢干部,结果她大大我坚持原则,没能让她得逞。
如今倒好,还让大大给她道歉?翻天了还,欠收拾了是吧...谁他大大,给这些人惯出来的这号毛病!”
老寇显然被气的不轻!
只见他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
“他三十里铺生产队干部,多大颗枣哇?他们有啥资格,要求我们做这做那的?他们啥行政级别,我甚级别?
嘁...区区几个生产队大老粗,罗盘上明明只有南北,神神叨叨的...装着算什么东西!”
封启山冷冷问,“欢欢闭嘴!老寇,我问你,你道不道歉?”
“不道!羞她大的,哪来这门子规矩!”
“我再问你一遍,道不道歉?”
“想甚咧!他三十里铺大队的所有干部过来,老子都不带正眼看他们一眼的!”
“真不道歉?”
“别问了,你问到天黑,老子也不会道歉...”
“你不想不道歉就算了。”
封启山摆摆手,“那就继续停工...好了好了,一边儿去,别耽搁我在这里监督施工。”
等到怒气冲冲、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寇走远。
封主任冷哼一声:果然不出叶小川所料!
这种老古董家伙,脾气倔的,比生产队里的驴还倔!
要想让他...一位堂堂公家干部,向村里的小妮子道歉?
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倒不是因为老寇架子大,而是他就是这号人...一辈子,是绝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弯腰的。
外带死不认错!
还别说,这种老古董人在陕北,真不罕见。
更不是个例。
他们真要具体起来,爱数金币的葛朗台,都算不过他们!
——这些家伙,连家里逢年过节杀了只鸡的鸡毛,那都捋得清清楚楚...
把鸡毛晾在屋檐下。
等他们晚上下班回来,都还要仔细过目一番,看看到底有没有被邻居,给顺手薅走几根?
若是遇到邻家小孩,拿了几根公鸡翎羽去做毽子。
老寇这种人。
他绝对干得出来,直接杀上门去、生生把那几根鸡毛,给立马拿回来的糗事儿!
——可问题是。
他自个儿,从来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他在认知当中:这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私自拿走?
几根鸡毛...鸡毛咋了?那不是我家的东西??
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没听说过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老寇这种人。
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而且一辈子也不会走出来、更不可能改变。
一旦他那倔脾气发作起来,无论外人怎么劝,怎么和他讲道理?
那也是丝毫不起作用的!
假如要是稍稍让他们这种人,再活得长一点的话?
只怕什么提灯定损的那家伙见了他,绝对还得心甘情愿的称赞一句:
‘师傅,您才是抠门的老祖宗’...
从这些方面便可想而知:在陕北,这种具体人,做事到底有多具体?
真的是...真的是超乎常人想象,让正常人说都没法说...
“唉——”叹口气。
封启山听老寇说,他是绝不会向那妮子道歉的。
封主任不由无语凝噎,呵呵,咋解还有这号老顽固哩...
既然如此,那就准备自砸饭碗吧!
只见蹲在水泥预制板上的封主任,望着老寇的背影冷冷一笑:老寇啊,老寇...
只怕你到时候下跪,都来不及了!
其实。
刚才封启山,也是顺手戏耍了老寇一把:实际上,叶小川和他商量好的条件,根本不是这样的。
但封主任知道。
三十里铺这边,已经铁了心要将这个老寇给一撸到底。
要想达到这一目的,光是让工地停工,这可远远不够!
只因封启山心里清楚:公家单位,想进去不容易。
但一旦进去了,那就相当于捧上了用加强钢打造而成的碗,谁要想把这个碗给砸烂?
不玩上一把大的,那可不行!
嘿嘿...既然如此,那就玩一把大的!
其实也不怪封主任,不喜老寇...封主任敢指着自己的脑袋担保:
在这个世界上,只怕就没人会喜欢老寇这个人!
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你要说老寇有多坏吧,他也不算坏。
但他和“好”字,也绝对不沾边。
——他就属于那种吃别人吃的酣畅淋漓、吃自个儿吃的痛哭流涕。
平日里。
啥鸡毛蒜皮都算计的清清楚楚,做起人来,那可真是一毛不拔!
老寇这家伙!
谁也别想从他身上,占到半根毛的便宜...
——包括老寇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在内。
一视同仁,全都一样。
别说儿子、儿媳妇花不到他一分钱。
就连平时一家过日子,买菜买肉,那都是各算各的账,谁也别想把户口本上的那点存粮藏私。
谁也别想吃一点点,家里另外成员的份额...
甚至家里用过的牙膏皮、过年过节杀了的鸡鹅,那些剩下的鸡毛鹅毛。
老寇家的儿媳,都没资格存起来卖。
就不要说家里的纸皮、报纸废纸屑了,这些东西,都是老寇的专属废品。
只有他才有资格攒起来,然后拿到收购站去卖钱...
像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那完全就是一种住招待所、吃饭店的感觉。
一家人之间,亲情淡薄。
家里面搞的阴风惨惨,无时无刻都充满着算计...
用老寇同事们的话来说:老寇这瓜怂,简直就是守财奴投胎转世,活成个球咧!
像这样的人,谁又会喜欢他呢?
只要逮到机会,别人就给老寇挖个坑,这是在情理当中!
现在的局面是:封主任在那里用力刨坑,以配合叶小川达成既定目标。
原本根本就没把这事,当成正事对待的老寇,回到卫生室的工地上耐耐心心等...
他在等三十里铺大队服软。
他等着那些大队干部,结伴跑过来说好话、求着他复工。
而受了极大屈辱的白珍珍,则依旧还在三十里铺庄子、她自个儿家里闷头大睡。
给饭饭不吃,喂水水不喝。
拒绝见任何外人,不声不响,不哭不闹。
反正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闷头睡...
这可把白大叔、还有白珍珍的娘老子,给急的不要不要的!
老两口就那么弓着腰,陪笑堵在白珍珍的窑洞外面,“珍珍,憨女子呀!
你就开开门吧,喏,娘给你煮了2颗红糖鸡蛋...我的好女子呀,你就开开门,好歹吃上一点吧!”
白大叔叹口气,“珍珍,你也知道的,人家是公家人,咱就是些受苦的乡下人。
农村人,在公家人面前受点委屈,有甚?
哪年咱们庄里去粮站交公粮,不得受有肚子气?”
在粮站受了几十年刁难气的白大叔。
咬着牙。
尽可能的柔声劝解自家女儿,“那简直就是拉一架子车公粮去了粮站,一准得拉回来半车的窝囊气...唉,我的好女子啊,这都是命呐!”
“珍珍啊,开开门,娘把鸡蛋给你端进来。”
白珍珍娘开口道,“我的好女子啊,你要想想,三十里铺那些工程可停不得工!
人家线上的单位来支援咱,以后咱庄子的日子,可好着哩!
你可不敢一时任性,坏了叶知青的好事!真要那样...别说娘骂不骂你了,只怕庄子里的那些人,光口水都能把你淹死!”
老两口在窑洞外,苦口婆心的劝。
但窑洞里,却声息全无。
正没个计较之际。
仓库保管员马璐,提着一小包炒瓜子,似乎还有点水果糖。
溜溜哒哒的来了。
老两口顿见了救星似的,“马知青同志,您咋解有空过来串了?
正好正好,帮帮忙,劝劝莪家那憨女子吧,咱没文化,憨。实在是没甚好法子咧。”
马璐嘿嘿一笑,“白大叔、婶儿,你们到工地上忙活去吧,这里就交给我来。”
还别说。
如今的马璐,她在三十里铺庄子里的威望,也不低。
见她应承下了这事,白大叔老两口放下鸡蛋糖水碗,欢欢喜喜的去了。
——农村人嘛,只要不死,就得往死干!
现在三十里铺水利工程,施工进度抓得非常非常的紧,谁敢耽搁?
“笃笃笃——”
等到老两口走远,马璐敲门,“珍珍,还睡着呢?别把头给睡肿了,开门吧。”
“嘎吱——”
窑洞门开,白珍珍探出脑袋左瞅右看,“马璐姐,快进来!我正好有看不懂的地方,还得你来帮我讲讲...”
等到进了屋。
白真真穿着一身大红秋衣,蹦蹦跳跳、精神饱满的很!
哪有半点哀伤的样子?
马璐笑,“珍珍,我听别人说,你关在家里整天不吃不喝...”
“嘘——”
白珍珍赶紧捂着马璐的嘴,“马璐姐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掀开被窝。
只见白珍珍的被窝里豁然藏着一包饼干,几颗茶叶蛋,另外还有两瓶‘冰峰’。
其中一瓶已经被白珍珍喝了,另一瓶则没动。
这可是好东西呀!
始于1948年,生产于西京城的“冰峰”汽水饮料。
在这个时期...尤其是在陕北,那可真是稀罕宝贝!
就这么一瓶小小的饮料,足足要卖2毛钱。
另外,玻璃瓶还得交8分钱的押金。
这个价格,绝对超过普通生产队一个壮劳力,干一天的活所能赚到的工分值了...
真要搁在农村里,谁会舍得买来喝?
“哪来的?”
马璐虽说户口在四九城,但她家也是个贫困家庭。
那边大名鼎鼎的‘北冰洋汽水’,马璐长这么大,其实也没喝多少瓶。
如今她在这个穷山沟沟里,却一下子就见到了两瓶?
这让马璐确实真还有点感到意外,“我记得咱们庄上的代销店里,不卖这么贵的东西吧?”
“小川哥给的!他说他是让那些货车司机,从西京城帮忙捎回来的。”
白珍珍一边不无自豪、一边大大方方的把那瓶‘冰峰汽水’递给马璐,“姐,给你喝吧!小川哥说了。
以后咱们三十里铺大队,指不定也会开座这种饮料厂呢!到时候,咱们天天都能喝,喝的够够的!”
嘶...
接过汽水,马璐鼻尖忽地涌上一股没由来的酸楚...
叶小川!你个没良心的...
我好歹和你是同一个地方的老乡,又是一起坐车来陕北插队的知青。
以前我嘴笨,说话老是爱得罪人,后来我学会了口齿伶俐,妙舌生花。
含枪夹棒的和你交往这么久,容易么我?!
怎么?
叶小川你个薄幸诡,现在有什么想法从来不跟我说,倒是让白珍珍这些村里的小妮子。
先知道了内幕消息?
我承认我比不过张海丽温柔似水,长的也没她漂亮,但难道在你的心目中。
我连白珍珍、柳青青这些小妮子都比不上?
强忍着心中那股酸涩味道。
马璐喝着酸酸甜甜的冰峰汽水,看似漫不经意的问:“是吗?那他上哪搞这些汽水的配方?”
白珍珍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小川哥说了,以后咱们大队的饮料厂不仅要生产汽水,还要生产什么杏仁露,还有甚...甚‘花生皇’?”
白珍珍趴在马璐的肩膀上,笑嘻嘻的问,“嗳马璐姐,花生我知道,啥是花生皇?
现在广播里不是说,什么皇帝那些,统统都要砸烂他们的狗头吗?怎么还能整这玩意儿?”
花生皇饮料。
其实是80年代中期兴起、并迅速流行开来的一种勾兑玩意儿。
由于这种用少量花生磨成浆,再加上粘稠剂、稳定剂,以及食用香精和少量油脂勾兑而成的饮料。
入口丝滑,花生香味浓郁。
再加上价格不高。
所以一经问世,便迅速占领了很多地方的餐饮市场、小卖部。
在80年代的时候。
无论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家里办红白喜事,都爱整上几箱这种勾兑饮料...
那玩意儿!
除了运输成本比较高之外,简直就是暴利!
‘咕噜噜’喝着汽水。
马璐眼珠子咕噜噜乱转!
片刻之后,只见她一下子从炕沿上跳下来,拔腿就往门外走!
急的白珍珍赶紧喊,“干嘛呢马璐姐,你去哪?”
“你别管了,珍珍你好好休息。”
马璐闪身出了门,“叶小川!你给我等着,不给你上点真货,只怕你还不知道马王爷,到底长几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