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陈流火在那里又坐了许久。
他终于起身,进了客卧,把那张纸放到了张安竹的枕头下面。
想了想,又改成了放在枕套里面。
再然后,陈流火就这么抱着她的枕头,坐在床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从一开始发现张安竹离开的不适、无措,到现在,陈流火慢慢变成了寂寞、迷茫。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喜欢独处的,只要手边有一本书,他可以一整天不出房间寸步。
偶尔他喂喂仓鼠,听听音乐,或者一个人去公园散步,然后躺在草地上看一整天的天空。
就算有时与朋友聚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玩,但他也似乎总是有几分游离在外,难以彻底融入。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一个人独处是这么的孤寂和难受。
太冷清了。
冷清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仿佛一個失去了导航和方向的旅人,在茫无人烟的沙漠中独自蹰行。
虽然没有张安竹的日子里,他也就是这么过的。
但她出现了,又消失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早已习惯了分离,所以,无论他生命的旅途中没有了谁,都不会过于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天,他竟然也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会因为身边缺少了某一个人,而感觉到难受。
是的,不是孤单,而是难受。
比孤单更无法忽略无法忍受。
拥有过又失去。
就像是一个艺术家最完美、耗费了近乎一生心血的作品被意外打破,又像是完整的生命被抽走了一块,是可以逼疯一个人的难受。
陈流火坐在张安竹的床上,抱着她的枕头。
上面能闻到很淡的她头发上的香味儿,那个让他不自觉地联想起躺在她身边的那些个夜晚的香味儿。
陈流火承认他很想张安竹,越来越想,越来越想。
脑子里不断地滚着走马灯,从他第一次见她开始,那些画面如旧电影般一幕一幕地重新上映,记忆里的每一帧都不曾放过。
但尽管如此,陈流火却依旧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该做什么?
该怎么做?
……
把带来的一个小行李箱在民宿的柜子里放好,张安竹开始打量起了房间。
这间民宿就在景区边上,房间比同价位的酒店要宽敞不少,装修得也还不错,还有一扇很大的窗户,从窗外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群山。
卫生方面,以张安竹的标准来看,倒也算干净。
不过……
张安竹走到窗边,小心地凑过去瞅了瞅,又伸手在角落里蹭了蹭,再抬起手时,指尖上便多出了一层不太明显的薄灰。
如果再仔细闻闻,房间里还有股淡淡的味道。
其实也就是因为靠近山区,木地板和家具常年潮湿的味儿。
嗯,换做某个人的话,八成洁癖又要发作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地弯了下唇角。
她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点了个外卖,留了民宿的地址,注明放在前台。
这家民宿很靠近风景区,但正因此,周边比较冷清,除了另外几家民宿之外,就只有一个小超市和两家炒菜的餐馆,所以她填饱肚子的方式只能选择叫外卖。
没多久,前台给她打了个电话,通知她外卖送到了。
在前台拿了外卖,张安竹又问,“等下我想出去走走,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她当然很期待陈流火的回答,但她也不至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等待他的回答上。
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目前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已经把她的爱,她的心都摆在了他的面前,而选择的权利,也同样留给了他。
他会怎么选呢?
前台说,“旁边有个植物园,晚上会开到十点,门票也不贵,你可以去看看。”
“好的,谢谢。”
吃完外卖,看了会儿电视,眼见快四点了,张安竹便准备去植物园。
她出了民宿,按照地图APP的指示,往植物园的方向走去。
对于有些路痴的她来说,各种地图app绝对是所有app中最伟大的那一类。
有了它,她就不会害怕迷路了。
张安竹记得,她还是个小小竹时,每次和妈妈一起出门,如果她把妈妈惹生气了,妈妈就会很生气地说:“这么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然后,妈妈丢下她自己一个人走,她很害怕,只能边哭边拼命追上去,和妈妈认错。
有一次,妈妈同样把她扔在了路边,说:“我不要你了!”
然后妈妈就走了。
那一次,她突然犯了倔,她想看看妈妈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了。
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哭,但却没有和往常一般追上去。
妈妈的脚步没有停留,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她站在原地,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
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她该往哪走?
家在哪儿?
她站在原地,恐惧之极,惊得一脸泪。
尽管后来妈妈还是折返回来找到了她,但那种恐惧无措的感觉,一直烙印在她小小的心里。
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是那个觉得没有人需要她,她会被人随时抛弃的小孩子。
再后来,她也试着去交过朋友,但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太蠢,不知道怎么选择朋友,也许是她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总之……每次留下的都是伤害或失望。
渐渐地,她习惯以温和的面具对人,与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
……
张安竹往前走着,缓步踏上了一条由碎石子铺成的小路。
路口处竖着一块通往植物园的指示牌,小路幽静,除了她没有别人,天色明亮,阳光散着暖意,野花点缀在小路两畔的草丛之中,一簇簇开得安静又热烈,四周有飘漫均匀的花香,还混杂着春季特有的那种生机盎然的青涩气味。
张安竹忍不住停下脚步,举起手机将这一片美景摄入镜头中。
拍好之后,她打开朋友圈,将照片发送出去,然后再次往前走。
一步一步。
回忆,继续在脑海中翻涌。
然后,她与他相遇了。
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他告诉她,他需要她。
虽然她知道,他说的话用意不过是安慰她,但也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最温暖的一束光。
他就像这春日的阳光,把她模糊混沌的生活扯开了一道口子,洒进来一片光亮。
让她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
虽然很淡,却是真实的,温柔的存在着。
知道他喜欢叔本华之后,她想了很多办法,走了很多地方,终于从某家二手书店里淘到一套早就绝版的收藏版本的叔本华全集,送给了他。
但就算如此,一开始,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奢想或者期待。
只要和他是朋友,能偶尔说上几句话,她就会觉得很安心了。
毕竟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毕竟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个相距千里隔着网络的普通读者而已。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她和他断了联系。
几年后,她给他的留言终于得到回复,才重新联系上了他。
两人开始聊天。
从小说到哲学,从音乐到宇宙,从人生到梦想……
渐渐她发现,他和她竟然那么相似。
就像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
渐渐她了解他如同了解了自己。
渐渐她开始期待和他一起聊天的时光,渐渐她愿意在他面前可爱犯蠢,渐渐她会在他的面前偶尔揭下面具,以半真半假的面孔对他,结果总是被他发现她真实的那一面。
渐渐他愿意把他的音乐和人生经历分享给她,渐渐对旁人毫不关心的他会主动询问她的日常,主动和她分享见闻……
渐渐她很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从一开始的“有些感激”,到承认被吸引,到喜欢,再到非他不可的爱。
这期间,她的内心也有过无比剧烈的挣扎,一直不敢告诉他自己对他的心意。
自卑,她自卑,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大概不值得被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和她说过决定单身,正因此,她更无法将自己汹涌的爱意宣之于口。
她想,
一旦让他知道我爱他,他会不会吓到逃走?
即便在一起了,他会不会等同的爱我,会不会背叛我,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在什么时候突然离我而去,更有甚者以爱来伤我……
这一个过程,花了整整八年。
终于,还是他先说出了口。
他说,我好像喜欢你了。
他说,不,我确信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他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他说,我知道你害怕被人抛弃,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先放开你的手,更不会丢下你。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那个冬日的夜晚,是他们在现实里的第一次见面。
在那天之前,她已经憧憬了很久。
而一切的美好,都定格在那个晚上。
她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和她开这么巨大的一个玩笑。
在她终于得到了一生中最想要的幸福时,却又恶作剧地将它从她手里夺走。
神怎么会选择那一刻呢?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
她还记得在那一夜之后,她没有哭也没有叫,也没有吃饭,没有睡觉。
就这么几天后的第一次闭眼,再睁眼时,她忽然又回到了八年之前。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但她也不在乎。
反正这一次,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不会再浪费八年的时间了。
即便他给出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那也没关系。
反正她不会真的就此放弃。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偏执也罢,说她心机深沉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反正,这一次,轮到她绝不放手。
*
*
四下里万籁无声,陈流火沿着曲折的走廊走着,连他自己的脚步也像没有声音,仿佛在梦里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但是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在指引着他,在推着他,催促着他,告诉他那是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找不到,他就会一直在这里不停的,不停的找下去。
于是他不由得加速了脚步和动作,到后面,他甚至不自觉地跑起快步来,拼命跑着,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再跑出一扇又一扇的门。
就这样跑了许久,推开了不计其数的门,最后,陈流火忽然看见眼前出现了走廊的尽头。
他感觉很不可思议,但那分明是真实的——这里居然有尽头?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最后的那一扇门。
其它的门都是紧闭着的,只有这一扇,却是微微敞开了一条缝。
陈流火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莫名地,毫无征兆地,直觉告诉他,这扇门的后面,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陈流火不由得放慢脚步屏住呼吸,走到门口前,然后伸出手,轻轻敲了敲。
没人应。
于是他推了一下,门开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厅,大大的落地窗,在米色沙发的前面,铺着平坦的乳白色地毯。
还有一个女人端坐着的背影,柔顺乌黑的长发如瀑一般散在她的后背上,温柔而明亮的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让她的背影轮廓似乎也在发着光,柔和而耀眼,如梦似幻。
她的背影让陈流火感觉很是熟悉,却又一时想不出她是谁。
陈流火站在门口,这美丽的一幕让他惊诧惊奇惊恐或许还有自惭形秽,过了几秒,才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你是谁?”
但她并未回答,只是动作幅度很轻柔地转了一下身。
那丝丝缕缕的长发也随之优美而轻柔地轻舒漫卷挥洒飘扬。
而后,在陈流火的眼里,露出了一张美丽而熟悉的脸庞,在那一刻夕阳的光照仿佛也变得黯然失色无足轻重。
她……是谁?
陈流火的脑子里轰隆一声,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微垂着头。
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她默然相对。
看着她,他的心里陡然浮起了一种强烈无比的、汹涌无比的,比大海更深沉比星光更悠久的宁静与渴望。
似乎在这里,在她的身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平和、最安全的所在。
他哪儿也不用去了。
从今以后也不用再孤独了。
无论未来如何疲倦,遇到何等挫折,无论外界有怎样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他都会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可供他休憩恢复的地方了。
霎时之间,陈流火就彻底明白了,他这么拼命在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是家!
是爱!
还有她!
他也想了起来,她到底是谁!
张安竹。
他要到家里去找张安竹。
或者再换一种说法,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陈流火抬起脚,想要再往前走一步,抱住她,跟她说话,说好多好多话。
没想到这一步却是一个踏空,仿佛掉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
陈流火猛的一个挣扎,满身冷汗睁眼醒来。
望着眼前昏暗寂静的房间,过了半晌,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原来他刚才竟然抱着张安竹的枕头睡着了,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窗外已经挺黑的了。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是湿的。
不知何时,温热的泪水自眼睛里奔涌而出,在脸上一道两道地划出轨迹,再很快地连成一片。
陈流火低下头,闭上眼,用手背胡乱抹了两下。
渐渐地,心绪平静下来。
他想,他终于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他要告诉她,他也喜欢她。
很喜欢她。
他要和她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