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
高铁站的出站口处,陈流火把手机贴在耳边。
“……嗯,车已经到了是吗?我早在出站口等着呢,你出来吧,找最帅的那个。”
高铁站很热闹,出站口这边一直人流不断,陈流火站在大理石地面上,目光掠过前方一个個脚步或匆忙或随意的身影。
“陈流火?!”周敬手中拖着个大行李箱,背后一个大大的黑包,胸前还挂着个皮包,自人群中挤了出来,远远地就嚎了一嗓子,“我在这呢,看见没啊!”
“看到了看到了,”陈流火打量着他黑色印着骷髅头的朋克风外套和一大堆叮叮当当装饰的休闲裤,叹气道,“你总穿成这种显眼包,我要还看不见,不得瞎了啊。”
虽说他和周敬已经几年没见,但毕竟从小一块儿长大,二十来年的交情摆在那,此刻一听到对方的声音,过去那种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感觉就回来了。
“还好吧,国外比我穿得夸张十倍的人到处都是,”周敬走过来,刚一听到陈流火的话就感慨上了,“上次我看到一大爷,光着膀子,胸口上打了七个环,排列起来跟尼玛北斗七星似的,还有一姑娘,身上贴着几片树叶就满大街晃悠,看得我都怀疑她是从原始部落穿越来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看你这身感觉顺眼多了。”陈流火说。
周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好一会儿之后一张双臂,“特么的,几年没见,我真有点儿想你了。”
“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陈流火过去跟他抱了抱,“回国那么久,都没和我联系,这也叫想我,你当我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呢。”
周敬松开他,说,“咳,太忙了,我这个把月一直在全国到处跑。”
“跑什么呢?”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出租车上客点的方向走去。
“我不是打算回来开西餐厅吗?”周敬说,“但这几年我不在国内,对国内西餐的发展现状还不太清楚,而且每个地方的消费档次、口味偏好都有点区别,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全国到处转悠,研究餐厅开在哪儿比较合适。”
陈流火问:“那你选好了没有?”
“哦,我这一个多月跑了魔都、花城、林城和山城……”
魔都和花城那边虽然消费高,但投资也大,而且市场份额基本都已经固定了,竞争也比较激烈,所以他打算在林城和山城里面挑一个,但目前更倾向山城一点。
周敬说:“……不过,昨天和你聊完以后,我突然感觉你们江城也可能是个挺好的选择,这次过来一方面是找你借钱,一方面再顺便待上几天,考察一下市场。”
陈流火竖了竖大拇指:“有眼光。”
两人走到一辆出租车跟前儿,司机已经主动下车把后备箱打开了。
周敬把行李箱和背后的大黑包放了进去,然后和陈流火一起坐进了后排,给司机报了个快捷酒店的地址。
等车开动以后,他取下胸口前的那个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陈流火。
“喏,给你。”
陈流火顺手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我写的餐厅投资计划书,”周敬说,“你看看吧。”
“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陈流火拿在手里,没有翻开,只是看着他。
“虽然加个计划书也未免有多靠谱……但好歹能证明一点,我确实是认真在做这件事。你呢,心里也能多少有个底,知道我找你借的钱,将来每一分都大致用在了什么地方……”
周敬说着,又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你看我连纸笔也准备了,待会儿到了酒店,莪再给你打个借条,摁个手印,然后我们去找个公证处公证。”
“不用这么正式吧,”陈流火叹了口气,“都这么熟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对钱一直不怎么看重,而且你觉得咱们关系铁,太计较了反而显得生分、伤感情,对吧?”周敬把纸笔搁在大腿上,正色说道,“但熟归熟,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何况这笔钱不是几千几万,是好几十万,你肯借我就等于是救了我命了,你可以不计较,我不行,不能对不起你的信任。”
陈流火看着他,啧了一声,“看来你是真准备大干一场了。”
“行了,你赶紧看看我的计划书,有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再给点意见。”周敬说。
“好吧。”
陈流火低下头,翻开手里的计划书,认真看了起来。
周敬在国外学的主要是西班牙菜,所以计划书中,他要开的餐厅也是主打西班牙菜,再辅以其他菜系里的一些特色菜。
计划书拟了几个大项,从市场定位到目标顾客、经营模式、预期前景,还有各种可能的不确定性因素等等,每一项都写得很是详细,而每一大项中又进行了细化,比如选址要求、装修风格、设备需求、员工培训等细节也都注明了,一看就是用了不少心的。
陈流火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然后合上了计划书。
“餐饮这方面我不太懂,看你的计划书感觉还是可行的。”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投资不小啊,你确定?”
周敬说,“不然呢?”
“你学西餐,也不一定非得自己开餐厅,”陈流火说,“餐饮这一行风险应该还是挺大的。”
“我就不想给人打工,”周敬的手指点着前方的座椅枕头,“自己做老板多自由,挣多少亏多少都是自己的。”
“那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我在国外的餐厅打了好几年的工,经验多少还是积攒了点的。”周敬说,“这个你大可放心。”
“听着还不错,那就做吧,”陈流火点点头,把计划书递回给他,“反正我们还年轻,就算输也输得起,当积累经验。”
周敬“嗯。”了一声,收起计划书,又在包里掏了半天,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到陈流火的手里。
“这又是什么?”陈流火问。
“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周敬说,“打开看看。”
陈流火打开盒子瞅了眼,里面摆着两只钢笔,一粗一细,风格很相似,应该是情侣款。
“手工钢笔,我在国外逛街的时候看到的,感觉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就买了,”周敬说,“之前你不是说交女朋友了吗,正好和你女朋友一人一只,怎么样,还行吧?”
“有心啊,谢谢了。”陈流火笑笑,把盒子放进了口袋里。
这时,出租车也停了下来。
周敬收起计划书,边付车钱边说,“我这一路车坐过来,连早饭都还没吃呢,先到酒店把东西放了,咱们一起吃午饭,边吃再边详谈。”
从酒店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
这附近两人都不熟,看到旁边有家鱼头火锅店环境还不错,周敬说:“要不就这家吧?”
陈流火说,“你这几年在国外天天吃牛排鹅肝酱的,又是大厨,这区区鱼头火锅店还能入得了你尊贵的眼?”
“滚蛋吧,”周敬瞪着他,“中餐天下第一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学中餐啊?”
“我走的是中西结合、取长补短的路线,就是有中国特色的西班牙菜,懂?”
两人边扯淡边走进店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作为花城人,周敬也不爱吃辣,与陈流火意见很统一地选了口味清淡的菌菇鱼头锅和几样配菜。
等待上菜的时间中,陈流火说,“对了,你把你的账号发我,待会儿我就把钱给你转过去。”
“艹,”周敬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叹气道,“你这个被借钱的怎么比我这个借钱的还着急啊,先等会儿,听完我给你准备的还款方案再说行不行?”
陈流火愣了愣:“哦,还有还款方案啊,那你说吧。”
“我真服了你了,从小到大都这样,”周敬看着他,一副无力吐槽的样子,“我说,你能不能对别人多存点心眼,稍微带点对人性恶意的提防和怀疑啊?就你这性子,万一碰到个心歹的,能把你啃得渣都不剩。”
陈流火说:“你真当我傻白甜啊,还不是因为和你关系好,其他人我可没那么容易信任。”
周敬鄙夷地摇头:“这话你骗骗自己还行,骗哥们就算了。”
“什么意思?”陈流火看了他一眼。
“就说你跟你前任吧,换个人她还能那么……”说到这里,周敬改了口,“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你现在能重新开始了挺好的。”
“你提醒了我,”陈流火严肃地说,“我觉得我应该再慎重考虑考虑,借这么一大笔钱给你的风险了。”
“别啊,哥,哥,你就是我亲哥……”周敬苦着脸,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假装打着自己的嘴巴子,“是我的错,我嘴贱,专提别人不爱听的……”
“你还真能屈能伸……”陈流火看着他,笑了,“行了,她的事情我现在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从某个角度想,遇到她也不全是坏事。”
“怎么说?”周敬问。
这时,锅底和配菜都上来了。
“也算加速我的成熟了吧。”陈流火拿起筷子,把一盘豆腐拨进锅里,同时缓声地说,“人这一辈子,很多东西无论是书本教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其实都没什么效果。总是要吃几次亏,踩几次坑,知道痛了苦了,才会幡然醒悟和长大。”
有了她的教训在前,他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才能……
遇见张安竹。
“振聋发聩,如雷贯耳。”周敬连连点头,“敬仰之情滔滔不绝犹如江河泛滥……”
“别贫了。”陈流火摇头,又拿起一盘白萝卜,“赶紧说你的正事吧。”
周敬笑了。
静了会儿,他说,“我再说一句啊,最后一句。”
“什么。”
周敬看着陈流火,想了想,说,“虽然你总爱把别人往好处想这个性子,让我觉得挺傻逼的,但有时候,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存在,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糕了,多少还残存了点美好。”
陈流火沉默了,“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当然是夸你了,真的,”周敬双手十指交叉,平平放在桌上,认真地说,“好了,言归正传啊,我这里有两种还款方案,你听听哪种比较合适。”
“第一,按照年15%的利息,这四十万我分四年还清或者四年后一次性连本带利的还清。”
“你说什么呢,还15%的年利?”陈流火愣了愣,放下手里的盘子,“我们之间借个钱用得着这玩意儿?你到时钱不紧张了,借多少还我多少就行。”
“你……”周敬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再说这种话,我就不找你借了啊,都说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找谁借钱不都得付利息啊?付你怎么就不行了?”
陈流火说,“就算是这样,15%也太高了。”
“我查过了,现在国内民间的私人借贷基本都是这个利率,在合法的正常范围内。”周敬说,“还有,我真没见过你这样嫌钱多的奇葩。”
“……我不是嫌钱多,我就是觉得……哎算了,你先说第二种吧。”陈流火又端起一盘香菇,往锅里下着。
“第二种就是,这四十万不算借款,算咱俩合伙,你也是餐厅的投资人,”周敬说,“然后,嗯,暂定每半年结算一次收益,盈利的话就按约定的比例分红,当然,亏损也是我们各自按比例承担。”
陈流火没说话,拨菜的动作停了下来。
“至于分红的比例,来的路上我也考虑过了,”周敬继续道,“如果按照总投资七十万来算的话,你的四十万就占30%,怎么样?”
餐厅的预期投资七十万,但陈流火的四十万只能占分红的30%。
乍一听,这比例似乎对陈流火很不公平,但陈流火知道,周敬不仅要作主厨,还得负责餐厅的各种管理运营,这些都属于隐形的付出,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却极其重要。
至于他自己,只是出钱,然后坐等分红,能拿30%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担心陈流火不清楚两种方案的区别,周敬进一步地解释道:“你要是选第一种呢,到了咱们约定的还款时间,哪怕我的餐厅亏了,就算我去卖钩子啊,也肯定把钱连本带利都还你。”
“第二种的话,就属于盈亏咱俩一起承担。餐厅挣得多,你的分红也多,挣得少,分红就少,亏钱的话咱俩一块儿亏。”说到这里,周敬犹豫了下,补充道,“你要是选第二种,但觉得30%的比例不太合适,也可以再商量,没事儿。“
陈流火没说话,而是认真地斟酌了起来。
他个人的话,其实选哪一种都无所谓。
但如果为周敬考虑的话,他觉得选第二种比较合适,倒不是为了分红,只是这样的话,即便餐厅亏了钱,他也多少能帮周敬分担一点压力……
不过,在做出选择之前,他还得先征询另一个人的意见。
“你等会啊,我先给我女朋友打个电话,”陈流火看着周敬,说,“老实和你说吧,借你的这四十万里面,有我女朋友的十万块,所以选哪种方案我不能擅自做主,得和她商量着办。”
周敬一愣,接着点头,“这是应该的,你打吧。”
陈流火拿起手机,给张安竹打了过去,然后把周敬给的两种方案大致地说了一遍。
张安竹听完,回答:“我无所谓,你看着办好了。”
陈流火说:“怎么无所谓,这里面不是有你的十万块钱吗?”
“既然给你了,就交给你全权决定呀,再说他不是你朋友嘛,你肯定比我了解他。”张安竹淡声笑了一下,“非要我给意见的话,那我个人稍微倾向第二种吧。”
她的想法恰好与陈流火不谋而合。
“我也这么想,那就……选第二种?”
“嗯,好。”
挂了电话,陈流火说,“选第二种吧,咱俩算合伙。”
“行,分红比例方面呢,”周敬问,“30%合适吗?”
“可以了,”陈流火说,“反正餐厅里的事情我一窍不通,这些都得你来弄,我就只负责出钱,拿30%的比例够多了。”
“好嘞,那我们要不再讨论一下其他细节,还得拟个协议什么的吧……”周敬兴致勃勃地拿出纸笔,“要不我先打个草稿给你看看?”
陈流火瞥了一眼早就煮开的火锅,叹气道,“先吃东西不行吗?你不是说还没吃早饭啊,不觉得饿?”
“哦哦,行,咱们先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