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脚步跌跌撞撞，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接近小湖的边沿。

“喂！”

张安竹大声叫，“小朋友，别往那边走！”

那孩子似乎沉迷于捡石头这个幼稚的游戏，对她的叫声置若罔闻。

张安竹朝四周环顾了一圈，提高音量，“这孩子是谁家的？都快掉水里了！”

依旧没人应答。

张安竹不知道陈流火此时已经从公共厕所里出来了，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孩子的身上。

她看到的只是还差一点点距离，那孩子就要进入到湖水的区域了。她甚至能够准确地从那孩子的脚步中预判到，最多只需要三步，三步，他就会落进水中。

她不知道这湖有多深，可对于一个身高刚过一米的孩子来说，无论多深的湖水，应该都是有危险的吧。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就一直很害怕大量的水，虽说日常生活不太受影响，但哪怕是超过半浴缸那么多的水，也会让她心生恐惧。

但这一刻，看到那朝着湖边蹒跚走去的孩子，张安竹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鼓足勇气，提起步子，朝着那孩子的方向快速跑去。

一米，两米，三米……

那孩子一步、两步……

眼见那孩子下一步就要踩进水里，张安竹冲了上去，她一弯腰，手及时握住了他小小的肩，强行将他一把拽了回来。

“小心！”

远处隐约传来人的惊呼声，像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一把将那孩子拉离了险境，张安竹才呼出口气，她想要直起身子，可当视线落在眼前大片的茫茫湖水上时，脑内压制的恐惧忽然破闸而出，她突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在旋转，双腿的力量也瞬间被抽离，以至于当她踩在湖边一块濡滑的石阶上时，突然就这么站不稳身子，朝水里滑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

其实这個湖很小，也不深，边缘的位置也就是一米左右的深度。

但已经足够让张安竹倒下去的时候，浸没她整个的呼吸系统。

她狠狠地呛了一口水，下一秒，冰冷的水就从四面八方直接冲入口鼻中。

耳边似乎传来了好几个不同的惊呼声，但被湖水稀释得如同幻觉。

那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瞬间包裹住了她，压迫在她的心脏上，变成一波一波更汹涌的恐惧跟挣扎，她所有的念头都摒弃，只依靠着本能，在水中疯狂地挣扎着，不断的扑通着，根本无法注意只要她站直身子，就能脱离。

这一切其实很短暂，但张安竹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一定是要死了。

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她大睁着眼，透过阳光在水波里折出各种彩色的光斑，忽然看到了陈流火的脸。

紧接着，两只手抱住了水中的她。

那双手很有力，直接把她从水里抱了出来。

露出水面之后刚吸了半口气，张安竹就开始咳嗽，她一边咳嗽，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抖。

“没事了，没事了……”

陈流火将她抱在怀里，手很用力地攥着她的膝弯，指关节白的厉害，大步往岸边走。她身上的衣服和头发全部都湿透了，一路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在地上曳落出蜿蜒的痕迹。

走到一处平坦的地方，陈流火才抱着张安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布满了水，虽然睁着眼，但眼珠却一动不动。

陈流火先把外套脱下来，裹在了她的身上，再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轻声说：“……没事了，不要紧，没事了……”

张安竹紧绷的身子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靠在他的怀里，脸也渐渐地回了血色。

又过了会儿，附近的声音传入了耳内。

她的眼珠终于有些迟钝地转动了一圈，而后，视线缓缓投向了不远处的一对年轻夫妻。

这对夫妻应该是那孩子的父母，刚赶过来，正面色惊惶地抱着那孩子上下检查。

没发现什么异常，接着，男人抱着孩子，朝陈流火和张安竹走了过来，他妻子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两人面前，男人满脸感激，一迭声地道谢：“谢谢谢谢，刚才我和老婆在扎帐篷，没注意到小孩自己跑到这边来玩……”又对那孩子说，“宝宝，快说谢谢阿姨……”

那孩子懵懵懂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道：“谢谢阿姨。”

张安竹勉强笑笑：“不客气。”

接着，那女人走上前，同样一脸感激，“刚才真谢谢你了，对了，你还好吗……”

微湿的发络搭在额头上，张安竹扭过脸，朝她看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下一秒，女人和张安竹都微微睁大了眼。

她们都认出了彼此。

“是你……”张安竹轻声开口，同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陈流火怔了怔。

怎么，她们认识？

女人的脸则是瞬间变得死白一片。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连忙转过头，声音打颤地朝身边的男人说，“我们、我们的车里……不是带、带了毯子吗？你快去拿、拿来……给人家盖一下，免得、免得冻感冒了……”

男人连忙答应，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然后，女人才扭回头，她看着张安竹，嘴唇翕动了几下，又瞥了一眼陈流火，才涩声道：“这位是你男朋友吗？”

张安竹“嗯。”了一声。

女人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看着陈流火，低声说，“我有些话想和你女朋友单独说，能不能麻烦你先……”

“不用。”张安竹打断了她，“我的事情，我男朋友都可以听，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女人愣了愣。

陈流火则是看着怀里的张安竹，此刻的她与往常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如这湖面一般毫无波澜，语气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冷漠。

女人咬了咬唇，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说就走吧。”张安竹平静地开口，“反正我也不是那么想听。”

女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往前走近一步，直至站在张安竹面前只有一米远的地方。

“竹子，今天谢谢你救了我儿子。对不起，以前的事全是我的错……”她脸上现出一丝歉疚和悔恨，压着声音说，“其实，我早就想向你道歉了，但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没我的联系方式……”张安竹唇角微翘，发出一声带着寒意的轻笑，“这个借口真的很拙劣，如果你真的想联系我，会想不出办法吗？”

“我理解你恨我，我知道，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女人紧紧咬着嘴唇，唇瓣几乎失去血色，声音带着哽咽，“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那个时候你的拒绝让我走火入魔了，我疯了，所以才干出了那些恶毒的事情……”

“这几年我一直都很内疚，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对你造成的那些伤害……全是我的错，怪莪以前太自私了，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

女人说着说着，眼圈已经开始红了。

张安竹微眯着眼睛看着她，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你现在这么锥心痛悔的模样，哭着喊着要我原谅你，不外乎是怕我把你以前做的那些事，告诉你老公，和你的孩子而已，对吗？”

女人身体一震，瞳孔也张大了。

她没想到，张安竹竟然完全看穿了她的顾忌和打算。

“在我看来，你不是真的内疚，只是害怕被揭穿罢了……”张安竹看着微微失神的女人，轻声说道，“可就算你确实内疚了，你道歉了，我就得无条件的原谅你吗？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刚才掉进水里是喝了几口水，但不是脑子也进了水。”

“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为我保守秘密？”女人脸色发白，声音微哑，往后退了一步，“我、我现在跪下向你道歉，行吗？”

“别玩道德绑架那一套，”张安竹皱起眉，淡淡地说，“我会原谅你，但是，有个条件……”

女人顿时松了口气，“是要精神补偿吗？应该的，你说吧，要多少。”

“我不是要钱。”张安竹摇了摇头。

“那你……”

“我的条件就是，当着你的丈夫和孩子的面，你向我说对不起。”张安竹看着她，慢慢地说。

女人的眼睛一下瞪大到了极限。

“你说什么，让我当着他们的面再和你道歉？”

“对，这就是我原谅你的条件。”张安竹说。

女人沉默了。

几秒后。

“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儿子，可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破坏我在丈夫和孩子心中的形象！？就算他们知道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女人猛地握紧了拳头，急促地说，“将来我的孩子长大了，他知道了妈妈做过的……那件事，我、我怎么面对他？！”

张安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唇角弯起了一个略带怜悯的弧度。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其实，对我来说，大可以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我原谅你了，反正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收到你的道歉不也过来了吗？毕竟做错的人是你，不是我，我无愧于心。”

她轻轻叹了声气，语气平静淡漠。

“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你道不道歉，我的心里，早就对你没有任何恨意了。”

“因为无论人有多正当的理由、有多值得人同情的遭遇，如果始终在怨恨，到最后，都一定会在灵魂上受到得不偿失的伤害，而且损失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

“但我不抹去你的错，等着你来还，是为了给你机会，真正原谅你自己，摘掉你心上的枷锁。”

”而且，在我看来，今天你在你的孩子面前道歉了，他长大之后不会瞧不起你，反而会敬佩你，会崇拜你，因为你教会了他做错了事要勇敢去承担、去认错，而不是逃避和自我欺骗，即便身为家长也应如此。”

女人微微失神，沉默地站在原地。

这时，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床薄薄的毯子，小跑着过来。

“毯子拿来了，”他没注意到妻子的异样，只是将毯子递给陈流火，“这毯子还是新的，快帮你女朋友盖上吧。”

张安竹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要。”

陈流火便没有伸手，只是将她身上的外套再紧了紧。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女人忽然有些艰涩地开了口。

“老公，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男人愣了一愣，扭头看着她，“谁？”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了张安竹的面前，在迟疑了两秒之后，动作有些僵硬地，慢慢弯下了腰。

“以前，你曾经把我当成好朋友、好闺蜜，真心诚意地相信我，对我好……但我却因为自己的自私自利，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那时我看了几本小说，觉得和女生……挺新奇，也挺刺激的，所以想找个女生谈恋爱，结果没能成功掰弯你，我恼羞成怒，就在学校到处恶意散播你的谣言……”

女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张安竹闭上眼睛，静了会儿，才轻声说，“好，我原谅你了。”

……

……

“冷不冷？”

陈流火抬起手，捋了一下她半湿的头发。

“有一点。”张安竹将脸贴在他的怀里，轻声地说。

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似乎已经在方才的挣扎中用光了，剩下的只有疲惫。

陈流火攥了一下她的手，感觉确实凉飕飕的，再摸出手机看了眼，“叫的车马上就到了，还有一分钟。”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因为觉得车用处不大，没买车是个大错误。

要是现在有车的话，他就完全可以把张安竹抱进车里，再打开暖气，她就不会冷了。

“别担心，也不是很冷。”张安竹抬起了脸，冲他笑了笑。

陈流火才看见她的眼圈有些发红。

“你哭了，”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把她眼角的一点湿润轻轻抹掉，“是因为刚才那事儿吧？”

“嗯，”张安竹应了一声，闭了闭眼睛，于是，眼角一点小小的泪珠滑到了他的指尖上。

这一瞬间，陈流火就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然后狠狠地拧了一把。

他刚才没问她是怎么回事，张安竹也没主动说，但从她和那女人的对话来看，他也基本能推断出大致的来龙去脉。

他也不想问她怎么回事，他知道那些回忆那些往事对她一定是某种伤害。

每回忆一次，她就会受伤一次。

于是，陈流火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实实在在地搂着她，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别哭，不要紧，我在呢。”他只是说。

“是啊，幸好有你在……”张安竹闭上眼睛，同样紧紧地搂着陈流火，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嗅着他的气味，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

一分一秒。

分分秒秒。

直到不远处，一辆白色的汽车行驶了过来。

陈流火看了眼车牌，“车来了，我们回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