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四年正月初一,万永社总堂中,人才济济一堂。
按照大汉现有成制,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四,是大小官员休沐日,不用上衙,所以樊千秋才有空来这社中。
至于其余寻常黔首,不管是农户还是坐贾,又或者是如今这满堂的私社子弟,那可就都没有这个优待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过了除夕之夜,一年的忙碌和苦累就开始了。
尤其是征收市租,年后的正月,农户们要买苗育种,乡市里市还有一轮繁荣,加把劲儿,还能收个尾巴。
按照往常的规律,之后的半年时间,就是征收市租的淡季了。
当然,今年开始,有所不同。
这一日,樊千秋召集社中头目,开了今年的第一次堂议,统一思想,凝聚意志,为今年要办之事定個调。
今日有资格来参与这堂议的人,包括了总堂市房一级的头目和分堂的堂令、堂丞和堂尉,总计二三十人。
因为这人数比平时多了不少,而这正堂又还没有扩建,所以显得格外拥挤。
待众人到齐之后,樊千秋先讲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话,将他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之后,他才开始入正题。
“年前,我向义使君上报了娼租和赌租之事,他又向少府上报,已请到了诏书。”樊千秋说完拍了拍手。
掌声还未落下,立刻就有几个子弟从门外走了进来,将手中抱着的写满字的露布放到了每一个人的案上。
众人拿起来看了看,才发现这是县寺根据皇帝诏令拟出来的布告,要张贴出去的。
布告上将娼院和斗鸡寮交租之事说得很明白,所找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移风易俗。
总之,这是一份既有里子,又有表子的布告,一看就是出自于县寺那些老吏之手。
有了这布告,意味着征收娼租和赌租之事铁板钉钉了,万永社可以立刻直接收租。
“这个时辰,县寺的卒役应该已将这布告贴出去了,城中黔首很快便会知道此事。”
“大昌堂和富昌堂的两位堂主将这里的布告带回去,有几个人,你们得亲自登门。”
“今日是正月初一,直接上门谈钱并不合时宜,可我等奉诏收租,也就顾不得太多了。”
樊千秋又看向了陈安君,接着又说到:“娼院和斗鸡寮多在富昌堂辖地,陈阿嫂要在此事上多劳些心。”
“此事,奴家回去便会安排。”陈安君答了下来。
樊千秋立刻说了几个名字,这些人都是清明南乡槐里的头面人物,得先让他们知晓,才能震动到旁人。
“此事是一项新法,定会引来许多人的议论,甚至有人会暗中作梗,但是都莫要怕……”
“记住一句话,我等奉诏收租,有县官和义使君为后盾,与我等过不去,便是与他们过不去!”樊千秋说道。
“诺!”堂中的头目异口同声地应答了下来,非常干脆。
“好,此刻便将这布告发出去,十日后,我万永社便可以派子弟收租,不交市租,查封、抓人、入狱!”
“义使君已经将县狱腾空了许多,足够将抗租之人全装进去!”樊千秋也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地说道。
“诺!”众人得到了保证,再次应答了下来,头目们向樊千秋行礼之后,便都离开正堂,各自忙去了。
樊千秋看着这些头目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再坐下来。
和喜气洋洋离开的其他人不同,樊千秋的心情可并没有那么轻松和畅快。
他很清楚,自古以来,不管对哪一个群体加税,都是一件非常敏感和危险的事情。
虽然皇帝下了诏令,虽然义纵发了布告,虽然收娼租和赌租已经变成了一条律令。
但是,最后能不能把这市租征收起来,仍然是一件未有定论的事情,还要看他樊千秋的手腕。
正月初十,便是万永社第一次收取娼租和赌租的日子,那时,哪些人会跳出来,就全明白了。
他要静观其变,在这些人跳出来之时,给他们一闷棍!
这一日午时之前,两堂的堂主便将布告带回去了。
接着,他们便挑选靠得住的私社子弟,将这布告送到三乡各处的娼院和斗鸡寮去。
樊千秋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竟然就造成了一个时间差。
征收娼租和赌租的消息还未在长安城传开,各处娼院和斗鸡寮就先从登门的万永社子弟手上拿到了布告。
这突如其来的布告,让许多“利益相关者”大惊失色。
……
南清明南乡槐里乙字巷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里,刚用完午膳的李去病正在膳房监督奴仆准备贡品。
整个正月,要做的头等大事便是祭祀自己祖先和各路鬼神。
贫穷的黔首自然已开始准备春耕了,但上户豪族的年还未过完,定要将正月该守的礼全都守完才算是完结。
李去病的祖上并不是什么勋贵,而是萧何的一个家奴,前后有三代人曾经服侍过萧何与他的子孙。
因为忠心侍奉主家,李去病的爷爷被萧氏脱去了奴籍,重新登记为普通的编户齐民籍。
从那时到现在的几十年里,李氏靠着萧氏赏赐的钱货和给与的庇护,一步步生发起来。
虽然萧何的曾孙四十年前因为获罪而被皇帝削去了爵位,但是这倒也并未影响到李家的生发。
李去病祖孙三代十几口男丁,虽然没有一人哪怕当上个百石啬夫,但李家的财运却不差。
靠着鄼侯的庇护和李家人的一点钻营,到李去病接手家主之位时,李家家訾已达到了八九十万钱。
旗下产业包括两家娼院和三家斗鸡寮,在平陵县还有一千亩田地,家中的奴婢更是多达三五十人。
这样的家訾当然不能和戚里及尚冠里的勋贵豪右相比,但是在这槐里的闾右中,也已经处于中等偏上人家了。
为了提高自己的门楣,李去病做了动了不少心思。
他先是给自家的先祖编了一段“沙场救萧何”的传奇故事,而后又登门想要和骁骑将军李广附族攀亲。
可哪里知道这李广品性执拗,不知变通,纵使李去病愿意报效五百亩田地,李广却连门都没让他进。
所以,李去病如今只想着再多赚一些钱,然后把爵位买到公乘,再想办法疏通一个小官来当当。
正是为了得到祖先的庇护,李去病才会对祭拜祖先之事如此伤上心,要亲自盯着奴仆准备贡品,生怕出错。
去年是一个丰年,和往年相比,许多人的手头要宽裕许多,可以开销的钱自然也就多了。
入秋之后,来娼院行乐,到斗鸡寮博运气的人多了不少,所以李去病比往年多赚了二十多万钱。
于是,他今年给先祖准备的贡品也很丰盛,不只有寻常的果蔬菜肴,更有牛、羊、猪头各一。
贡品多,烹饪筹备的时间就长,大腹便便的李去病一直在热气腾腾的膳房叉腰等着。
时不时还有指挥斥责几句,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孝心和威严。今日的天气仍然很冷,可他此刻却已经满头是汗了。
直到所有的贡品全部备好之后,李去病才准备回房歇息,等待将要在午时举行的祭礼。
可他刚离开膳房,还没有走到正堂,就看到家中的老奴瘸豚拿着一物跌跌撞撞跑来了。
“老、老郎君……”瘸豚举着手中的东西,向这边跑来。
“嗯?何事?”李去病停了下来,抬起衣袖边擦汗边问。
“这是万永社的人送来的,说是大事,让老奴立刻给你送来。”瘸豚将手中的素帛递过来。
“万永社?”李去病还想问万永社凭什么管清明南乡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他想起来了,万永社已经把富昌社吞了。
“能有何急事,总不至于正月初一说吧?”李去病心中嘟囔,而后就打开素帛,读起了上面的写的字。
布告?
李去病一看到这两个字,心中更是疑惑了,县寺下发的布告什么时候要让来送的。
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刚往下读了几行,整个人的脸就红了,紧接着就又白了。
红是因为气的,白是因为吓的。
皇帝竟然要向这娼院和斗鸡寮收市租,而且还是极重的市租,在大汉那是亘古未有啊,简直是丧心病狂!
李去病当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在一阵头晕目眩中盘算片刻,就更觉得气血上涌。
他的那两个娼院一共有倡优十八人,斗鸡寮则有十二只斗鸡,一日便要交一千多钱,一月就是三万多钱啊。
这几乎要刮走了他三成的出息,若期间有什么意外的话,一年到头就是白干了。
无利的买卖何人想做!?
李去病拿着那布告,气得浑身哆嗦,两眼一黑,险些便要栽倒过去了,幸亏老奴瘸豚出手搀住,在勉强站稳。
“老、老郎君,这……”瘸豚不知如何劝阻,结结巴巴不能成言。
“在简直是乱、乱……”李去病本想大骂是乱命,忽然想起布告上说得明明白白,是皇帝下诏要收这钱的,于是,就连忙闭上了嘴。
大不敬的罪过,他可还是知道轻重的,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可就是要死人的。
李不敬也是从闾巷中打杀出来的人物,见过多了许多豪杰的起起落落,自然知道轻重。
“你刚才说,这布告是万永社的人送来的?”李去病定了定神再问道。
“是、是陈家阿嫂送来的,此刻还等在院外,说要与老郎君见一面。”瘸豚连忙说道。
“陈家阿嫂?”李不敬虚着眼想了想,又阴晴不定地问,“可还有什么生人与她同来?”
“没、没了!”瘸豚连忙接着回答道。
“快将她请进来,我在正堂见她!”李不敬推开了瘸腿,连忙走向正堂。
“诺!”瘸豚立刻跑出去通传。
不多时,陈安君带着几个亲随,在瘸豚的指引下着,穿过了前院,往正堂走过来。
一路上,引来了院中那些小奴的窃窃私语,其中的嬉笑声更是不怀好意。
大汉女子的地位虽然高,但出来抛头露面却极其罕见,所以明艳动人的陈安君一出现,自然引来围聚。
但是,很快便有见多识广的老奴老婢来低声呵斥,将陈家阿嫂的名字和来历报给这些小奴听。
一转眼间,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小奴,立刻作鸟兽散,全部都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