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樊千秋在南清明亭的亭部与公孙敬之及八个堂主碰头后,便一同赶往了西门乡的和胜社。
虽然樊千秋自己是二百石的游徼,又有公孙敬之陪护前往,但他不敢托大,仍挑了三十个好手同行。
他麾下那八個堂主,不管是武大和陈安君,还是曹不疑等人,也带了一二十个精壮能打的子弟随行。
除了子弟之外,樊千秋还命简丰带了好几条油光铮亮的细犬同行,以壮声势。
除了陈安君和公孙敬之乘坐车之外,其余头目骑着高头大马,子弟们则步行。
零零总总算下来,整个队伍竟然有二百人,穿行在清晨的闾巷里,人闹犬吠,倒是非常热闹和壮观。
不是樊千秋开始脱离群众,开始想要讲排场了,而是今日必须得把声势闹大。
一面是为了安全,另一面是为了秀肌肉——今日所有私社来会盟,得让他们也看一看万永社的牌面。
如今,万永社在城东八乡的名声很不错,所以所到之处,乡梓无不竭诚欢迎,真可谓是占得了民心。
眼前这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落在樊千秋眼中,让他不禁有些心热。
他在长安经营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钱,看来没有一个钱是打水漂白费的。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大张旗鼓地穿过了几个乡,不少孩童跟在后面,笑闹着要同去,劝了许久才停下。
直到樊千秋领着人跨过了乡界,进入了西门乡地盘之后,这种热闹喧腾的场面,才逐渐停歇了下来。
巳时前一刻,樊千秋等人终于来到了和胜社。
籍福和田宗堆笑在门前恭候相迎四面的来客,那副八面玲珑的模样,倒像是善解人意的寻常富家翁。
他们二人见到樊千秋的队伍之后,脸色先冷后热,仅仅是迟疑片刻,就同样笑着走下了阶梯来迎接。
那伪装出来的和善堪称无懈可击,仿佛这几日来,和胜社与万永社之间发生的私斗流血,都不存在。
这唾面自干和虚伪做作的本事,倒让樊千秋自愧不如,深知自己还要再多学多看。
当然,樊千秋虚与委蛇的能耐经过多次实践之后,也已是炉火纯青,应付田籍之流也不会太显吃力。
总之,都是在长安城这滩泥水中厮混打滚的老鱼,虚情假意的寒暄,那是必须得玩得转的一个本事
只是公孙敬之这不速之客露面时,籍福和田宗脸上的表情才有些古怪,但也只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
樊千秋等人是最后赶到的一波人,他们来了之后,今日要来会盟的人,也就基本到齐了。
城南和城西的那些社令站在门前,看着万永社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都隐隐有些惊讶之色。
他们倒是听说万永社扩张得极快,可猛然见到八个堂口一二百人,难免有一些不能接受。
人来齐之后,又是一番矫揉造作的礼推谦让,十多个社令堂主穿过了前院,来到了正堂中,按照次序落座。
至于各社子弟,因为来得实在太多,只能留在院门之外等候,所以和胜社面前的闾巷中非常地喧吵。
这热闹的场面自然又吸引了不少卖呆看热闹的闾巷闲人,于是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时间是甚嚣尘上。
待樊千秋这些人在正堂上落座之后,和胜社召开“私社会盟”的消息,就传遍了西门乡,并在长安城蔓延。
和胜社正堂中,田宗坐在了上首位中间,两边则是籍福和公孙敬之。
不管承认与否,籍福和公孙敬之这两人,分别代表了丞相和长安令。
这也让今日的“私社会盟”又多了几分官面上的含义,气氛更肃穆。
堂中右侧坐着樊千秋和万永社的八个堂主,自然是樊千秋位于首位,往下分别是陈安君、武大和曹不疑之流。
堂中左侧则是长安城西和城南的八家私社的社令,再加上上首位的田宗,长安城十七个社令,就全都到齐了。
樊千秋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那些私社社令,尽量让这些胖瘦方圆的脸与自己记在脑海中的名字一一对应起来。
这些人也都是一方豪杰,麾下子弟不少,若是只论子弟人数的话,这些私社的规模比城东八社是要大不少的。
多者五六百人,少者三四百人。
樊千秋已经提前查过这些私社的底细了,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这八家私社中,规模最大的那三家的社令出身与田宗相仿,是当今勋贵的旁支庶子,属于朝中有人的那一类。
因为分家不久,又朝中有人,这“上三社”几个社令的地位比曹不疑这些勋贵遗孓又要高不少,不是一类人。
这三个社令是堂邑侯陈午的庶子陈贺,御史大夫韩安国的庶子韩忠,周亚夫二弟平曲侯周建德的庶子周安汉。
他们的主家多多少少还想要巴结丞相田蚡,所以这“上三社”与和胜社的联系最为紧密,堪称同穿一条裤子。
至于剩下的“下五社”,成份和樊千秋吞并的这几家私社差不多了,虽然站在田宗一边,可多少受到些压迫。
樊千秋的视线在陈贺身上多停了片刻,此人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当今皇后的异母弟,长得果然非常清秀。
今日,樊千秋又见到那么多名门望族的后代,自觉又能大开眼界了,不管今日之事谈得怎么样,此行都不虚。
和樊千秋的心满意足不同,作为主家的田宗虽然面上笑意盈盈,但是心中却极度地不悦。
一是樊千秋竟然找来了公孙敬之,让田宗多少还是有了些忌惮;二是樊千秋将场面闹得太大,容易节外生枝。
虽然田宗的背后有丞相田蚡撑腰,可这“敛财”之事说出去不好听,自然不能闹得太大。
纵使心中藏有许多的顾忌和不悦,但田宗在众人面前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强装儒雅随和。
人都坐定之后,他先是定了定神,而后就开始介绍座中众人。
其实,除了樊千秋算半个生人外,其余的人都是久混私社的老面孔,以前,时不时就要碰头见面。
所以这个流程,几乎就是专门为樊千秋一人准备的。
一番引荐后,田宗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齐心协力,为黔首造福,为县官效忠”的套话。
又迎得了众人声声赞颂之后,田宗清了清嗓子,看向身边的籍福,示意对方开始进入今日的正题。
正题早已众所周知了,便是那一亿六千万钱的赌租和娼租的事情:万永社的一亿钱,其余私社的六千万钱。
总之,这是一个极大的数目。
籍福自然也看到了田宗暗示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便站了起来。
这口蜜腹剑的毒士儒生团团行礼,而后才开始充当田宗的传声筒,进入今日的正题。
“鄙人是丞相府的门客,位卑而言轻,但恰好与诸位都有一面之缘,今日便斗胆来做个主,为今日之事开个头。”
“诸公可能卖给我这个面子?”籍福装腔作势又笑眯眯地四面询问着,自然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
“今日要议的是赌租和娼租的征收之事,此租与寻常市租不同,这些娼院和斗鸡寮可不如行商那么好制住……”
“许多娼院和斗鸡寮都养有能打的子弟,背后还有高门做靠山,贸然上门征收市租,搞不好便要大打出手……”
“势力大而子弟多的私社,自然容易收齐这赌租和娼租;势力小而子弟少的私社,想要收齐市租实在不易……”
“众私社祭拜同一个社神,更是造福同一座城的乡梓,本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自然应该相互扶持互为奥援……”
樊千秋看着籍福侃侃而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中好生佩服,放在后世,高低也是个马科长。
再看看此刻坐在田宗身边的公孙敬之,那自然是落了下乘的。
他去年主持富昌社和万永社讲数,若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何至于让樊千秋找到机会?难怪他只是二百石。
这籍福以后若能出仕,当个九卿的佐贰官那是绰绰有余之事。
籍福背着手有腔有调地说了片刻,见到场中逐渐安静,忽然目光一凛,图穷匕见了。
“丞相与田社令为此想了个章程,由和胜社代收各社应收的娼租和赌租,然后再统一交到这长安县寺去……”
“和胜社乃是长安私社中的头号,田社令又是这社令中的翘楚,背后更有丞相作为后台,无人敢不交赌租娼租。”
“当然,赌租和娼租中的那私费,和胜社会留给尔等,各社不用出力便可坐享一笔私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籍福说了这一大通,也有一些口干舌燥了,于是便停了下来,环顾座中一圈,最后视线停在了樊千秋他们这侧。
这些话,左边那八个社令早就听过了,现在当然是说给樊千秋听的,或者说,是说给樊千秋麾下的堂主们听的。
“不知各社能拿到娼租和赌租的几成?”长相清秀的永兴社社令陈贺挑了挑眉问道,他也是在替籍福抛砖引玉。
“一分。”籍福准备说出之前的定下的数目。
“一成。”沉默的田宗抢在籍福的前面,把定好的数目翻了十倍,“我算过了,最少的私社也能得五十万钱……”
而后,田宗便看向了樊千秋,缓缓地说道:“最多的私社,一年可以可拿到千万钱。”
此言一出,左侧八家私社的社令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樊千秋,眼神中尽是嫉妒羡慕。
田宗心中冷笑,这是他的一条毒计,这几句话就将万永社推到了其余私社的对立面。
假如樊千秋再不同意,那便是贪婪过头了,只会惹来更多的嫉妒、羡慕,还有怨恨。
至于樊千秋,已经猜到了这种变故,说来说去,不就是“加钱”的老套路吗,常见!
他心中一阵冷笑,这些人真是不长记性啊,竟然还看不明白这是刘彻那个财迷的钱!
敢动这些钱,比动陈阿娇还让刘彻忌惮啊。
分皇帝的钱,你们是嫌命太长了吗?
“田社令慷慨,这可是平白得来的一笔私费啊,诸位社令堂主,还有什么可迟疑的?”籍福连连拍手附和道。
“若有私社不愿照办,征收赌租和娼租时难免横生枝节,到时候就人钱两失了。”田宗看着樊千秋意有所指。
“田社令此计甚佳,我永兴社愿意接受此提议,这一成的私费,我便受愧收了。”陈贺站起来不咸不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