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父偃如今已六十有三了,在其六十岁之前都穷困潦倒,甚至到了食不果腹,乞贷无门的地步。
不管是何人沦落到这田地,多少能引来旁人的唏嘘可怜,但这主父偃与众不同,他堪称人见人憎。
原因简单:此人心胸狭窄,善于机辩捭阖,而且博学多才,总是在当堂辩论中,逼他人哑口无言。
加上尖酸刻薄和贪财无德,在其故里齐地极不受儒生待见,只能北游燕赵之地,可仍是处处碰壁。
几年前,主父偃来到长安,想要简在帝心,便去结交卫青,卫青不胜其烦,只好向皇帝举荐了他。
可是,皇帝并未召见主父偃,他只能破釜沉舟,直接通过公车司马向皇帝上书,最终才一鸣惊人!
而后,皇帝在宣室中见到了主父偃,与其奏对数次,因赏识其才华,一年连续四次拔擢了主父偃。
主父偃从六百石的郎中直接升为了比二千石的中大夫,这速度无人能及。
至此之后,主父偃也就成了皇帝的智囊之一,常常入宫到御前奏对。
义纵是外任做实务的长安令,虽然权力更实在,但在御前难免要被主父偃这些文学侍从评头论足。
尤其是这主父偃,仗着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出言尖酸刻薄,不留任何情面,几次让义纵下不来台。
所以,义纵对这老叟自然极为不喜,常常是前脚才见了面,后脚转过身便要诅咒对方“何不早死”。
此刻,义纵一听主父偃也在宣室殿,自然就觉得非常不悦,甚至想要换个时间再来面圣。
可天子有令,义纵又怎么能推阻呢?他心情平复片刻之后,就跟着荆朝宣室殿走了过去。
很快,义纵就跟着荆来到了宣室殿门前,此时,那两扇厚重的殿门正敞开着。
在天上翻滚的乌云比先前又厚重了一些,申时刚过不久,天色已暗如薄暮了。
至于宣室殿里的宫灯更是提前被点亮了,散出昏黄柔和的光。
义纵站在殿门处,借着这灯光,看到皇帝和主父偃正在对谈。
“长安令义纵,敬向陛下问安。”义纵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哦?义纵啊,进来。”皇帝有一些冰冷的声音从殿中飘来。
“诺!”义纵答完之后,站了起来,忐忑地快步走进了殿中。
“义纵,外面的雨下起来了吗?”刘彻看到义纵鬓角有细汗,他亦觉得闷热,又见天色暗了,才有此问。
“回禀陛下,还在聚云,恐怕快了。”义纵极恭敬地回答道,与平日那副桀骜很多的酷吏模样完全不同。
“好啊好啊,晴了许久,要有一场甘霖了。”刘彻平静说道,“你今日匆匆前来,有什么要事禀告吗?”
“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有一要事上奏陛下。”义纵恭敬答道。
“嗯,奏来吧。”刘彻轻挥衣袖撑案说道。
“这……”义纵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主父偃,故意面露难色道。
没想到,皇帝还没有开口发话,长得面黑干瘦、须发稀疏的主父偃干笑了两声,不甚恭敬地向皇帝拱了拱手。
“陛下,义使君是让老臣回避,老臣先告退了,而后再与陛下议论这《公羊传》。”主父偃说完便要站起来。
“主父卿,你是朕的左右近臣,本该备朕咨政,义纵是为朝政而来,不用回避。”刘彻此话是说给义纵听的。
刘彻喜欢让臣下在他面前相争,因为激辩之时,臣下最容易被激怒而流露真情,作为君上则可窥其内心所想。
尤其是义纵和主父偃,前者是酷吏干员,后者是文学侍从,虽然同样是忠臣,行事作风和心中所想相差极大。
酷吏干员着眼于实务,文学侍从重视追本溯源——每次这两种人碰面,总要相互讥讽攻讦,看着便很有趣味。
“老臣腿脚不便,也不愿起身,但是怕义使君有顾忌,觉得老臣碍眼。”主父偃咧嘴笑道,牙齿一样很稀疏。
“义纵,你可觉得主父偃碍眼?”刘彻看向义纵问道。
“主父公乃朝中的中大夫,博闻强识又受陛下信赖,微臣怎敢胡言。”义纵向主父偃微微屈身,言语很冷漠。
“既然如此,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若是你办不了的事情,倒是也可以让主父偃替你出谋划策。”刘彻笑道。
“若义使君有求于鄙人,我定尽绵薄之力,绝不藏私。”长相如老农一般的主父偃摇头晃脑道,丝毫不推辞。
“那我先谢过主父公了。”义纵面色铁青地皱眉答道,在心中又是狠狠地咒骂了主父偃几句,只希望其早死。
“罢了,你们莫要再行虚礼了,义纵上奏便是。”刘彻不耐烦道。
“微臣要上奏的是万永社和樊千秋的事情。”义纵直入主题奏道。
“樊千秋?此子又惹了什么祸事呢?不会又被抓到廷尉去了吧?”刘彻说得平静,但是这言语当中仍有好奇。
义纵不敢怠慢和隐瞒,立刻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连“杀人带灭门、粪车送人头”也不曾有隐瞒。
“这樊大简直是无法无天!是不是以为长安城没有王法了?今日杀人灭门,明日岂不是要造反!”刘彻怒道。
“虽然是孟浪癫悖了一些,他也是为了把事办好,杀人灭门更是不得已。”义纵还是秉公替樊千秋说了好话。
“义使君此言倒是很有理,老臣以前游历燕赵时,也见识过那里的泼皮,一言不合便当街杀人。”主父偃道。
“你们二人还替此子遮掩?行事孟浪狠毒就罢了,他与和胜社立社约又是何意?要将朕的钱送给田家的人吗?”
田家的人?皇帝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义纵和主父偃都愣了片刻,他们似乎从中听到了一丝极其不满的厌恨。
“陛下,樊千秋说了,此乃权宜之计,他要先将和胜社稳住,他还说了,今年之内,定然让和胜社不复存在。”
“让和胜社不复存在?简直猖狂至极,朕看他是昏了头了!”刘彻笑骂着,心中反而好奇樊千秋要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