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秋等人落座后,门外又是一阵嘈杂和叫喊的声音,应该是排在院门口的那些黔首乡梓被带到院中来了。
又等了片刻,豁牙曾也走进了这暗堂,向樊千秋上报。
“禀报社令,今日拿到号牌的乡梓,都已经在门外排好队了。”豁牙曾说道。
“今日落雨,天色暗得早,得快一些办完,让他们进来吧。”樊千秋点头道。
“诺!”豁牙曾自己站在了门边的暗处中,然后又朝着门外高声地喊了一号。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半旧袍服的男人走进来,他四处张望一番,眼睛适应了此处极暗的光线,立刻向樊千秋行了礼。
“草民乃建章乡多禄里编户民邱广汉,敬问社令安。”邱广汉向樊千秋行礼之后又向其他人行礼道,“问几位首领安。”
“邱广汉,你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社中,直接说来即可,社令为你做主。”李不敬已备好笔墨,示意让邱广汉往下说去。
“草民有一瞎眼的老母,与舍弟一家住在颖川郡,原本也平安喜乐,谁知今年郡中有瘟疫,舍弟一家不幸染病皆亡……”
“草民在颍川已无亲眷,实在无人可以照拂,便想为老母迁籍到长安县来,颍川郡一个月之前就已出了出籍的文书……”
“可是,长安县户曹阁接了出籍的文书之后,却迟迟不肯发放入籍的文书,草民去催问数次,得到的答复是待办中……”
“因此家母迟迟不能来长安,草民虽然托请乡梓照拂,可是并非长久之计,老母年迈又眼瞎,兼有悲痛,恐怕不虞啊。”
汉承秦制,大汉对黔首的管理控制十分严格,黔首不允许擅自迁籍的,目的是为了将其束缚在土地上,便于收税和征役。
一個普通黔首在没有获得通行符传的前提下,只能在本县范围中四处活动,若擅自离开县界,被官吏抓住都要判徒刑的。
至于搬家,就更要提前获得搬出地和搬入地的府衙分别开具文书,否则一律要按照逃籍论处,轻则判徒刑,重则判死刑。
因为迁籍干系重大,又可以体现权力的力量,所以往往会成为贪官污吏捞取好处的一个手段。
这就是权力的可怕,官吏只是稍稍做些拖延,就可以影响到黔首的生死,连喊冤之处都没有。
“邱广汉,此事你想怎么办?”樊千秋问道。
“小人没有别的奢望,只愿这户曹的使君可早些将入籍的文书发下,好让我把老母接来赡养。”邱广汉有些哽咽说道。
“李不敬,你看这迁籍之事,户曹为何不办?”樊千秋看向正在飞快记录事由的李不敬问道。
“若是有违成制,户曹定会一口回绝,如今只是拖宕不办,恐怕是想从事主身上索要些私费。”李不敬神秘地笑答道。
“嗯?邱广汉,可有人向你索取私费?”樊千秋再次问道。
“这……”邱广汉一时语塞,显然有一些犹豫和不知所措。
“有什么话,你直说即可,这般吞吞吐吐,我亦帮不了你。”樊千秋皱了皱眉再次说道,已经隐隐流露出了一些不悦。
“小人前几日催问过一次,曹中一个老书佐曾经提到过……要私费一千钱,小人实在凑不出啊。”陈广汉哭丧着脸道。
“李不敬,你先查一查这陈广汉是下户还是中户,又或者是上户。”樊千秋说道,若邱广汉交得起私费,他不会多管。
“诺!”李不敬说完后,回身在身后的书函中翻找起来,所有同子弟的户籍情况都有记录在案,与县中的户籍版相似。
大汉所有人都按照家訾划分为三个等级,十万钱以上者为大家上户,三万钱以上为中家中户,三万钱以下为小家下户。
“寻到了吗?”樊千秋问道。
“寻到了,邱广汉乃是下户,口数为四口,家訾通计为一万两千钱。”李不敬答道。
四口人占有一万两千钱的财富,其中还包括土地田宅,手中的现钱恐怕寥寥无几,生活只是比破产农户好一些而已。
樊千秋听说过,一个耕地百亩的五口之家,在除去所有的开销用度之后,一年能够积攒下来的现钱不过一二百罢了。
这邱广汉之后更要在长安和颍川之间往返,路途上自然要用一大笔现钱,户曹想要盘剥的这一千钱,他确实拿不出。
户曹有五人,这一千私费,公孙敬之定要拿去一多半,剩下那几人一人能分到的不过百多钱而已,怎么看都不算多。
可这一千钱压在邱广汉这下户黔首的身上,却犹如一座山一般,不只是让对方喘不过气来,更可能要了他老母的命。
公孙敬之有俸禄,又有万永社上供的私费,当真在乎这几百钱?只是毫无节制的贪欲和天然的阶级性让他索取不休。
樊千秋沉默了片刻,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其实此事不难办,他甚至连思考都不用。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樊千秋手中的社会资源可轻而易举地解决此事,几乎毫不费力。
所谓的社会资源可不只是钱和物,还包括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脉资源,后者价值更高。
“邱广汉,此事,本社令管了。”樊千秋说道。
“噗通!”邱广汉一头跪在了樊千秋的面前,连连顿首:“社令啊,您真是救苦救难之人,难怪乡梓们称您教父!”
“等等!教父?”樊千秋听到这个熟悉的词,忽然便觉得有些发愣,眯起眼睛问道。
“正是,在这长安城中早已经传遍了,都称社令为教父,说是取自《老子》‘强梁者不得其死,我将以为教父’。”
《老子》的这句话,樊千秋是读过的,此“教父”并非彼教父,并不是对人的一个称谓,实际是行为准则的意思。
“简丰,此事是不是与你们有干系?”樊千秋低声地向身边的简丰问道,觉得有一些头痛和无奈。
其实,他此刻已经想起来了,此事虽然和简丰有关,但源头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之前他定下这暗堂理事的成制时,为让简丰和李不敬等人能直观理解,他用教父帮助西西里岛民的方式做过比教。
樊千秋万万没有想到,简丰和李不敬竟然将此事记下了,而且无师自通地把这个头衔给了樊千秋,还找了个依据。
“社令,我等觉得教父有宣教德行之意,听着又极肃穆,也就顺带借用了过来,社令觉得不合适?”简丰不解道。
“《老子》中的‘教父’,其指的是准则,安放在人的身上,这又成何体统啊,岂不是惹来嘲笑?”樊千秋恼道。
“其实倒也说得通,社令带我等暗堂理事,不正是为这长安定下准则,宣扬道德教化吗?”简丰更加不理解地问。
“呵呵呵呵,话虽如此,听着确实不顺耳。”樊千秋干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有些黑色幽默,这名头有些突兀了。
“社令放心,乡里既然已经叫开了,那便是一个好名号。”简丰理解错了樊千秋地意思,还以为后者对此不满意。
“妄自用父字,恐怕仍有不妥吧?”樊千秋对这个称呼仍有担忧,自己毕竟要走出仕的正道的。
如今有了教父的称呼,怎么看都是一个污点。
“社令莫用担忧,只是一个父字,不会犯忌讳的,仲父和义父不都是有一个父字。”简丰仍然是毫不在意地劝道。
樊千秋和简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的这段时间里,邱广汉有些惴惴不安,他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惹来樊千秋心情不悦。
樊千秋先看了看越来越担忧的邱广汉,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简丰,心中知道这教父的名号恐怕已经喊开了。
此时再想要挽回定然已经是无济于事,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不好不坏的称呼。
罢了,既然现在走的就是教父的路子,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接下这个称号,把教父的架子端起来,免得以后被别人捷足先登。
想到此处,樊千秋在榻上坐得端正了一些,嘴角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去,脸上表情自然而然地威严了几分。
“邱广汉,你且起来吧。”樊千秋有些冷漠地说道。
“谢、谢过社令。”邱广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迟疑片刻之后便站了起来。
“李不敬,明日你去长安县寺户曹走一趟,找一找户曹掾公孙使君……”
“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你就说邱广汉是一个孝子,当办得快一些,也符合大汉以孝治天下的儒学道德……”
“若公孙使君还是不愿通融的话,你便与他说清楚,这些话都是我说的,想来他是会卖给我几分薄面的。”
樊千秋把话说得很有余地,这是为了在邱广汉面前隐藏实力。
公孙敬之是万永社的同子弟和客卿,社令发话他又怎敢不做呢?
樊千秋这几句话说完后,刚刚站起身来的邱广汉脸色立刻一变,他顿了片刻,立刻膝盖一弯,再次拜倒在了樊千秋的面前。
“社令成全了草民的当孝子夙愿,对我邱家一门有大恩大德,我家中虽然贫贱,仍愿意尽力报效!”邱广汉涕泗直下,非常真诚不假地哭诉道。
“罢了,钱和物我都不要,只想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樊千秋摆了摆手说道。
“社令只管提便是了,只要是草民有的,报效进献无二话!”邱广汉擦了一把老泪说道。
“我不要别的,只希望你为本社令做一件小事。”樊千秋说道。
“何事?”邱广汉问道。
“此事我亦不知为何,日后若是用得到你,我会再派人去寻你,到了那日,你莫要关门不认我这教父。”樊千秋笑着说道。
“社……教父放心,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邱广汉拍着胸脯说道。
“好,你回去等消息吧,三日之内,必定会有结果。”樊千秋说道。
“诺!”邱广汉再次行礼,然后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看着此人离去时那敬畏和感激的模样,樊千秋不得不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叹,这当教父的滋味还真的是不错,而且实用。
他轻咳了两声,才对豁牙曾说道:“带下一个乡梓。”
“诺!”豁牙曾答完之后,立刻就向门外叫了二号。
不多时,在一阵窸窸窣的走路声之后,两个佝偻的老人的身影从门外进来了。
还没等他们开口,樊千秋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便认出了这两个老人的面目。
不是别人,竟然是住在安定里清明河边的陈老妪和陈老翁!
他们可不是生人,而是反侵权的熟人!
几个月前,樊千秋和豁牙曾便是躲在他们家那小小的望楼里,一箭射死了窦桑林。
这对老翁老妪已年过六旬了,在如今的大汉当然算是高寿了,面目自然饱经风霜。
暗堂还未点灯,外面天色又暗,樊千秋本想要抢先与之寒暄,可他未来得及开口,便看到二位老人脸上都有哀色。
陈老汉和陈老妪的儿子儿媳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如此哀伤和悲苦呢?
樊千秋心中立刻涌起了一些不祥的念头,不会是他们的那个小孙儿出了什么事吧?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人们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就最有可能会发生。
樊千秋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而这两位老者刚刚走进这暗堂的门,就跪倒下来,连连在地上顿首,话不能成言。
“教父啊,请你为老身做主啊!”陈老伛和陈老翁一起呼喊乞求着,动静极惨烈。
“豁牙曾,将二老先搀扶起来。”樊千秋沉声道。
“诺。”豁牙曾二话不说,走过去就想将二老给扶起来,可谁知陈老妪哭得太过,还未起身竟晕厥了过去。
这暗堂中立刻就乱了起来,李不敬等人急忙将老妪抬到后院去救治,待其苏醒之后,暗堂才重新恢复秩序。
“陈老翁,究竟发生何事,你要先与我说一说,否则我如何为你伸冤办事?”樊千秋问道。
“樊社令,你当为我孙儿做主啊!”这敦厚坚韧的老农眼中有许多的浑浊,似乎苍老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