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秋脸色越发严肃,沉声说道:“你且说来,若确有冤情,我自然会为你做主。”
“老朽的劣孙琢今年九岁,社令以前是见过的,伶俐又懂事,自从子媳去世之后,他便开始帮老朽做农事……”
“今年开春他便已能下田,插的菜秧直行直垄,乡梓看到了就忍不住要夸,都说琢日后定是一个好的农户……”
“哪能料到,这顺心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就遇到了歹事,可怜我那苦命的老朽琢,双腿被活活压断,只能卧床!”
陈老翁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了,樊千秋心中则是“咯噔”了一下,他先是一惊,但是紧接着就又是一松。
只是腿被压断了,人至少还能活着。
“琢的腿是如何被压断的,你且慢慢说来,不得有任何的隐瞒纰漏!”樊千秋压着心中升腾的怒气接着问道。
“那是一个月前一個晨间,老朽让琢去乡市买半斤狗肉打打牙祭,哪知他出去片刻,便有乡梓来来砸门……”
“说琢被一辆马车撞倒了,老朽急忙去看,才见琢的双腿……双腿……被车碾断了!”陈老翁脸上是悲哀色。
“拦下这闯祸的马车了吗?”樊千秋问道,双腿若是被碾断,哪怕是保住了一条命,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行路。
这对于失去了壮劳力的陈家而言,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的大灾,陈家这老弱病残的三口人,不知还能活个几年。
“那马车倒是并未逃走,当时便被拦住了。”陈家老翁说道。
“这闯祸的驭手是何人?”樊千秋再一次问道。
“是、是陵县来做贩陶器的行商。”陈老翁道。
“可有按律赔你们银钱?”樊千秋再次询问道。
“这行商最初也认赔偿,并且留下了认赔券约,合计三千钱,当场又交出了五百钱。”陈老翁心情平和了一些。
“嗯?李不敬,马车伤人,按成制当赔多少钱?”樊千秋问。
“这并无定制,官不究民不举,双方事主谈拢,便可以说通,乡里调解,亦没有一个固定数目。”李不敬答道。
“三千钱此数,可还算过得去。”樊千秋皱眉问道。
“若是按常理,此数算过得去。”李不敬犹豫答道。
“……”樊千秋一时便是默然,闾左少年的双腿作价三千钱,不如闾右豪猾的一面等身铜镜贵,这便是事实。
“樊社令啊,此、此事后来还有变故,老朽有冤啊!”陈老翁似乎怕樊千秋不管此事了,连忙扯着嗓子喊道。
“有何变故?”樊千秋振作了些精神,连忙再问道。
“那行商说了要回去拿钱,十日之内送来,谁知一去不复返,报了官差按户籍找去,才知此人乃阳陵泼皮……”
“官差寻到阳陵去的时候,才发现这泼皮早已逃籍,许久不在阳陵住着了。”陈老翁越说越气,手不停比划着。
“你是想社中替你寻此人?可茫茫人海,逃籍的泼皮不好寻。”樊千秋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最后恐怕没结果。
“不!老朽偶然间见到了!一个乡梓见到此子在建章乡露面,便带着老朽去寻,最后发现他进了一处宅院……”
“老朽又四处打探了一番,得知此人逃籍后来了长安,自己卖身到建章乡长寿里张家为奴!”陈老翁愤然说道。
“嗯?”樊千秋脑袋被绕得有一些晕,这气急的陈老翁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人一时之间有一些难以理解。
“知道此事之后,老朽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事,二个月前,琢在清明市设肆售竹筐,与几个孩童打闹了起来……”
“社令也知道的,这孩童打闹自然无轻无重,几个孩童身上都有些皮外伤,而其中一孩童便是张家的少郎君!”
“当时,来寻这张家少郎君的张家奴仆就放了狠话,要让琢折手断腿,老朽赔了百钱,那几个恶奴才作罢了!”
听到这里,樊千秋等人恍然大悟了,对其中的曲折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至少在陈老翁心中,自家的小孙儿琢被碾断腿并非是一个意外,而是张家为了报复,故意派恶奴纵马伤人。
类似的恶毒歹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居住在闾右的多数豪猾上户们都视闾左为蝼蚁,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虽然樊千秋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笃定,但是他却不敢轻易地相信,毕竟今日不只为自己,更代表整个万永社。
“陈老翁,此事你还有别的什么证据吗?”樊千秋继续追问道。
“老朽托人到张家打探了一轮,见到了那辆撞伤琢的马车,就停在后院一间偏房了。”陈老翁连忙补充道。
“还有吗?”樊千秋再次问道。
“老朽这半个月在张家宅院盯着,终于又见撞伤琢的恶奴,他如今躲在张家城外一处田宅!”陈老翁狠道。
“当真?”樊千秋心中那五六分笃定此刻已经到了八分。
“千真万确,老朽有半句扯谎,愿被泰一神降下惩处,天打雷劈,绝不躲藏!”陈老翁举手赌咒不留余地。
大汉和后世可不同,对天所发的誓言仍然极有约束力,陈老翁眼中有恨,看起来仿佛是要与张家同归于尽。
“这恶奴叫什么?”樊千秋问道。
“叫做青,脸上有一大块青斑!”陈老翁狠狠地答道。
“老翁且慢,待我先问几句,”樊千秋接着就转向了李不敬,低声问道,“这张家,在乡里中的名声如何?”
“张家对社里倒是十分恭敬,但在乡里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家妻弟是?城门的城门司马,难免仗势欺人。”
长安城各城门的司马是二百石,他们不仅要掌管城门两侧城墙的守御之事,更要负责在晨暮时分开合城门。
虽然城门司马品秩低微,但是因为是武职,所以他们麾下起码管辖着一二百的巡城卒,权势自然不容小觑。
他们想要刁难普黔首或榨取私费也极容易,找个由头不许对方进出城门便可,总之是个含权量极高的官职。
更为重要的是,城门司马不受长安县寺的节制,而是由九卿的中尉管辖,这更让他们有扬武扬威的机会了。
樊千秋听到李不敬的话,又是沉默了片刻,他心中那八分的笃定,已经变成了九分,只差最后一点求证了。
“李不敬,你不妨把话说得直白一些,不要为此人遮掩。”樊千秋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建章乡长寿里,张家不算首户,但处世为人最毒辣,如今的家主名为张阙,对待奴仆雇工极恶劣……”
“听说每年宅中都有奴婢要被打死,为了省下一身衣物,死者要剥干净,蒲席都不给一张,直接赤条条拉出?城门……”
“除此之外,这张阙还非常地贪财,常常用一些手腕侵占外乡黔首田宅,被弄到家破人亡的黔首,至少也有五六家。”
李不敬不再遮掩,立刻又历数了张家做过的一些歹事,虽然不至于耸人听闻,但乡里恶人的形象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樊千秋没有接着问陈老翁是否报官,因为问了是白问,张阙作恶太多了,定然是对律法极为熟悉,更能打通好关系。
陈老翁报到官衙,恐怕也找不到漏洞,更有可能引火烧身,让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门再遭算计,结果便是家破人亡。
樊千秋听到此处,心中已有了决定,不管是为了惩治恶人,还是庇护同子弟,又或是为了立个威,此事都得做一做。
“陈老翁,此事,社里管了。”樊千秋在阴影中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老身谢过社令,家中新养有一只豚,虽拿不出手,但是愿意报效给社令!”陈老翁连忙再次下拜,哽咽地谢请道。
“陈老翁,你是社中同子弟,已经交过保护费了,不必再额外报效,你若真感念社中,记住一事便可。”樊千秋道。
“但请社令发话。”陈老翁用袖口擦着眼泪答道。
“来日,兴许社中会遇到一些琐事要陈老翁襄助,陈老翁届时莫推辞即可,至于那只小豚不必报效。”樊千秋笑道。
“谢、谢社令……”陈老翁眼中立刻又有些浑浊。
“陈老翁,此事你想社中怎么帮你?”樊千秋问。
“老身想让那张阙和恶奴青死!”陈老翁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的悲色已被狠色完全替代了。
万永社如今有弟子几千人,加上同子弟将近万人,其中更有豁牙曾这些专做阴暗之事的打卒,杀几个人并不是难事。
而张阙和恶奴青也并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也算是“替天行道”,但是樊千秋很有分寸,他知道有些事情由不得他管。
万永社势力再大,充其量只是一个民间地下组织,如果事事都出头过火,管了不该管的事情,最终一定会招来忌讳。
“陈老翁,琢只是被压断了腿,你想要两条人命,这件事情,有些说不过去。”樊千秋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
“那……”陈老翁毕竟只是老实巴交的普通黔首,虽心中有怒,但听了樊千秋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反而说不出话。
“豁牙曾!”樊千秋朝站在门边的豁牙曾点点头。
“诺!”豁牙曾立刻就从门边的阴影中站了出来。
“你去查清此事,若陈老翁所说之事全都属实,你便想个办法,将张阙和恶奴青的腿都给弄断。”樊千秋淡淡说道。
“诺!”豁牙曾没有二话,立刻答了下来,张阙这些乡里歹人都能做得不留痕迹,豁牙曾想要做这些事更得心应手。
“社令,这两人虽然狠毒,可他们财有势,哪怕断了双手和双腿,又哪有琢可怜啊?”陈老翁对这结果并不很满意。
樊千秋有些头痛,陈老翁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便是当这地下判官的难处,没有明文法律条文,量刑定罚容易有争议。
当然,樊千秋也不能带人弄出一套律法来,且不说立法成本执法成本大,传到刘彻的耳朵里,此处明日便会被荡平。
“简丰,你觉得该怎么办?”樊千秋问道。
“张阙命人断了陈老翁孙儿的两条腿,我等也可断了张阙孙儿的两条腿。”简丰倒是极平静地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樊千秋心中佩服,简丰不愧也是当过亭长的老前辈,想出的法子倒是更符合黔首“以命抵命”的朴素想法。
但同时,樊千秋心中仍然有一些迟疑,此法虽然是合情合理,可要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少年下手,仍然有些于心不忍。
“简头目此法甚好,老朽愿意如此办,将他孙儿的双腿碾断,方可出气!”陈老翁从地上站了起来,向樊千秋请道。
“豁牙曾,那就按照社尉说的法子办,记住三件事,一是查清真相,二是不留痕迹,三是不擅作主张。”樊千秋道。
“诺!”豁牙曾立刻答下。
樊千秋出言劝慰了陈老翁,接着又许诺等琢伤好之后让其到社中学写算做一个算卒,才将这感恩戴德的陈老翁送走。
虽然心中有一些郁结,但是樊千秋倒是没有停下来,往后的大半个时辰,他与简丰等人一口气将剩下的事都处置了。
后面排着的二十八个人的诉求与这两人差不多,要么是到府衙办事无门,要么是受了上户欺压,要么是邻里有争斗。
总之,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距离戌初还有两刻钟的时候,排在门外人才散去了。
端坐在榻上的樊千秋顾不得自己的属下还在暗堂里,就痛痛快快地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一声畅快而疲惫的叹气声。
今天这一整日,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且太丰富了一些:晨间与田宗讲数,午间见义纵,午后巡查街面,刚刚暗堂理事。
整整六个时辰,没有一刻钟是浪费荒度的。樊千秋虽然也是乐在其中,但他毕竟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也会感到疲惫。
可还没等樊千秋把这口气给喘匀,和几个手下说上几句惬意的俏皮话,院外门口的方向就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仔细听去,似乎有人想要进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