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秋没时间发出太多的感慨,他从悬架上取下了一身干净的袍服,郑重其事地换到了身上,而后又束发带上了赤色绩巾。
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系上黄色组绶,先将一寸见方的鼻纽通官印放入鞶囊中,又把县寺下发的夜行竹符揣入了自己怀中。
最后,他从悬架上的把那磨利的环首刀也取了下来,牢牢地系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此刻,樊千秋不再是隐藏在暗处的私社社令了,而是堂堂正正的二百石朝廷官员!
他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冠之后,立刻就返身穿过正堂,来到了万永社的前院之中。
和樊千秋躁动的内心比起来,此刻的前院异常安静,只有几个子弟零散关防在四处,只有模糊的吵闹声从后院传来。
这时,豁牙曾将樊千秋的马牵了过来,午后已喂过了精粮盐水,所以此刻看起来毛光皮亮,有几分神驹骏马的风采。
樊千秋拍了拍豁牙曾的肩膀,便踩着脚蹬上了马,在其余弟子们好奇的眼神之中,从刚刚打开的万永社大门冲出去。
虽然樊千秋获得夜行竹符半个多月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使用竹符在宵禁之后外出。
他连人带马来冲入闾巷之后,顿时觉得畅快许多,平日人来人往的闾巷此时非常安静,只能隐约听见阵阵鸡鸣犬吠。
原来,这夜间出行,竟也是一种特权,若无权无势的话,这闾巷中绝大部分的黔首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来夜行。
在大汉,特权当真无处不在。
樊千秋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纵马便冲到了闾门。
闾门夜间要关闭,由里面监专职负责看守门户,但里门监并没有开门的钥匙,钥匙再由里正保管。
安定里的里正和里门监都是社中头目,自然可以权宜处置,里正已经提前将钥匙放在了里门监处。
这里门监见自家社令赶来,象征性地查验了夜行符,便极麻利地打开了闾门,将樊千秋放行出去。
樊千秋跃马而出,在乡里间的官道上快步急行着。
此刻四处乡里的黔首已经将饭菜都烹熟了,时时可以闻到食物的香气,间或还能听到啼哭咳嗽声。
在这些声响气味的衬托下,整個闾巷中的氛围更显得静谧和祥和。
一路上,樊千秋连续几次遇到了巡城卒,他们来自不同的府衙,但是都称职地把其拦了下来。
当樊千秋出示夜行竹符和游缴的官印后,巡城卒只是稍作记录,便给前者放行了,并未为难。
樊千秋暗暗庆幸,幸好提前拿到夜行竹符,否则在大汉如此严格的宵禁制度下,绝对走不脱。
一路上走走停停,樊千秋先是出了安定里,然后跨过了清明桥,最后到了南清明亭亭部门口。
亭部有夜巡缉盗的职责,所以除了休沐日之外,亭长及麾下的吏员亭卒都要留守在亭部待命。
樊千秋骑马来到此处时,亭部门口是灯火通明,角楼上也有摇曳的灯光,能够看到亭卒的身影。
先前,亭部的戒备是很松弛的,但是自从王温舒来了之后,南清明亭那懒散的习气一扫而空了。
此刻,角楼上的亭卒见到有人骑马过来,一边拉好强弩瞄准樊千秋,一边向亭内呼喊通报此事。
“何人在门前!快快停步!报上姓名,否则射杀勿论!”亭卒朝樊千秋喊道。
“我是长安县寺游徼樊千秋,乃南清明亭上官,速速开门!”樊千秋亦喊道。
角楼上的亭卒没有轻易开门,而是提着灯远望了片刻,隐约看清了樊千秋的面目,才让人开门。
亭部大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出来的两个亭卒跑到近处再次确定樊千秋身份,才向角楼发了信。
最后,二人才向樊千秋行礼问安,将白马牵走,并引樊千秋走进了亭部大门。
虽然这开门接人的过程非常繁琐,却流露出一种干练和称职,令樊千秋满意。
樊千秋进了亭部之后,立刻就来到了正堂坐下,缉盗王温舒和亭父何彭祖很快赶到堂中来候命。
“嗯?亭长赵德禄呢?”樊千秋有些不悦问道。
“这……”老好人何彭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赵亭长说老母急病,今夜告归。”王温舒立刻答道。
“将亭中的日迹簿拿来给我看看。”樊千秋不悦说道。
“诺。”何彭祖不敢怠慢,出去片刻,就将日迹簿拿了过来。
亭部自然有一套成制运作和管理,记录日迹簿只是其中一项。
亭部的亭长、亭父、缉盗和亭卒,只要离开亭部超过了半日,就要将事由和去处登记在日迹簿。
这日迹簿不只有登记和查验之用,更是每一年课考亭中吏员的重要依据之一。
樊千秋打开日迹簿之后,专门寻找赵德禄的条目查看,很快看到其中的端倪。
这两个月来,赵德禄几乎没有在这亭部留守值夜过,想来是看樊千秋无暇顾及,又开始懈怠了。
樊千秋并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将日迹簿重新卷合起来,就摆在了案上的一边。
今日,他可不是来处置赵德禄的,此事先记到《百官行述》里,日后再拿出来和赵德禄说一说。
“赵亭长回去侍奉带病的老母,倒也是孝心可嘉,不在便不在吧。”樊千秋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游徼,今夜前来,是有要紧的事吗?”王温舒穿戴得非常整齐,腰间的那把长剑也擦得发亮。
“本官得到了密报,今夜将有大案发生,故来此提调你们与本官同去稽查。”樊千秋平静说道。
“敢问上官,不知是何大案?!”王温舒是樊千秋官面上的亲信,所以并不知道万永社的事情。
“南清明乡有一伙大盗今夜要作案,我等要去守株待兔,缉拿他们。”樊千秋仍然波澜不惊道。
“上官,是不是密报有纰漏?这几个月来,清明南乡街面整肃,怎会有大盗?”王温舒不解问。
“王缉盗说得是,这几个月亭中巡查极严,蟊贼贼人少了许多,哪会有大盗?”何彭祖亦不解。
“从是别处窜来的,你们莫问了,拿到之后自然就明白了。”樊千秋抬手阻止他们继续往下问。
“诺。”二人心中有疑惑,但仍答了下来。
“何彭祖,下半夜我等才去缉盗,你派人做饼煮汤,让亭卒饱食一顿,以免力竭。”樊千秋道。
“诺!”这是何彭祖的职责所在,他行礼答下之后,立刻就出去准备。
待其走远之后,樊千秋才看向王温舒,有些诡异地笑了笑,说道:“今夜不是缉盗,是去扫黄。”
“扫黄?”王温舒立刻下意识反问一句,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字眼。
“呵呵,便是去娼院里面捉留宿的恩客。”樊千秋立刻又干笑了两声。
“上吏,留宿娼院不违汉律,如何能抓?”王温舒仍然有些想不明白。
“寻常人留宿自然不能捉拿,可若是朝廷命官留宿是不是有伤风化?”樊千秋提点着这个手下。
“上吏,虽然确是有伤风华,但不违汉律,虽可强拿,但是只怕……”王温舒并没有把话讲完。
“只怕缉拿不到,更怕事后无人判案,最后不可定罪,我等反而会遭到同侪的忌惮和恐吓?”樊千秋笑着说完了剩下的话。
官员不得留宿娼院没有写在汉律之中,只是官场一种潜规则而已,要管也该由御史和大夫管,游徼直接拿人,太扎眼了吧。
这还不仅是扎眼的事情,如果樊千秋和王温舒真的这么做了,定然会引来许多官员的不悦,到时候,极有可能里外不讨好。
“上吏英明,说得极是。”王温舒说道。
“你不想先问问,我等今夜要去捉谁吗?”樊千秋笑着问道。
“敢问上吏,今夜要去捉的是何人?”王温舒倒是老实问道。
“六百石郎中,田恬。”樊千秋笑着停了片刻,让一脸惊诧的王温舒把这句话充分地消化完。
“田恬?丞相的嫡子?”王温舒眼睛微瞪反问了一句,那吃惊的表情之下,还有几分的激动。
“正是!为抓此人,你我要冒些风险,你觉得如何?”樊千秋笑意更甚,期待地看着王温舒。
“属下愿意与上吏同去捉人,上吏指向何处,下吏定然义无反顾!”王温舒立刻行礼应答道。
“如此最好,此事若能办成,便是大功一件,本官会替你请功的。”樊千秋答道。
“下吏谢过上官,只是建章乡不在清明南亭辖区之内,若越界拿人,恐怕日后要遭到人非议。”王温舒问道。
“王温舒啊,我等拿住了田恬,长安城定要大乱,旁人还有空管得到我等吗,而且说了,你我今夜是去缉盗!”
“所以乡里并没有大盗出没,上吏只是找一个借口,好越界拿人吗?”王温舒已经全都明白了,疑色都释然。
“正是如此。”樊千秋点了点头。
“上官看得透彻,下官明白了。”王温舒虽然答下了,但面上仍有几分犹豫——此事还是太过于孟浪凶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