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徵归京之后,圣上念其祖母年迈,又久未相聚,因此同意魏徵在京多待些时日。
这几日魏府的门槛险些被京中世族踏破,但自第一日问候过后,窦氏众人便再未去凑魏府的热闹。
而窦晨曦更是连面都未露。
在魏徵归京的第五日,窦府收到了魏徵的正式拜帖。
彼时,阿笙还在自己的院子里懒吃着果肉。
她到这个季节便有些贪凉,让人在后院弄了个“冰窖”,里面放满了冰砖,就用来给她镇果子。
嬷嬷见她这副懒散的样子,不由叹气。
“如今大姑爷这般出息,可咱们未来二姑爷的影子都没个着处,姑娘再这般懒散下去可怎么得了。”
阿笙咬了一小口果肉,心情倒是不错,她也不看那嬷嬷,笑道:
“那我就赖在家里,让嬷嬷伺候我一辈子。”
她这话让嬷嬷不由失笑。
此时小桃从前院回来,低声与阿笙道:
“先拜会了老家主,又去了别府见大姑娘。”
这说的便是魏徵。
听闻这话,阿笙便坐起了身子,将手中的果叉轻巧地丢进了琉璃盏中,听得叮当作响。
“咱们出去走走吧。”
小桃微微一愣,她原以为阿笙是等着魏徵,现如今人到了,正该等着见礼,怎么又要走?
嬷嬷替阿笙理了理裙裳,今日她穿上了文士服,这一看便是早准备好了要出门。
“不等等大姑爷?”
阿笙端起了谦和的笑,“我一个小辈,见不见无妨。”
阿笙将话撂在这便带着小桃出了门。
阿笙刚出府门便见魏徵与窦晨曦二人一同从别府走了出来。
魏徵低垂着头正与窦晨曦说着什么,引得窦晨曦频频低笑。
看样子二人的隔阂是解了。
阿笙放下帘幕,便听闻马夫问了一句,“二姑娘要去哪?”
“清风馆。”
这便是近日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听闻这清风馆中挂了十副大家之作,许多都是旷世绝迹,引来不少文人雅士品评。
也为那里带去了最初的人气。
清风馆的茶位昂贵,但主人家却允许众人以文墨抵茶钱。
清风馆每日都有一题,能答出者则可免当日的茶钱。
这几番噱头便引来了不少有真学识之人,他们成日里在清风馆谈风月、聊正见。
在清风馆内,没有高官贵子,各人凭本事一较长短。
而真正让它在清流文士中名声大噪的,还是这清风馆内的言论居然能上达天听。
清风馆内众人所谈并非言之无物,而其中一两则建议,居然被天家纳受,于前朝颁布。
正是这一点,让清风馆如今成为帝京城中众人热议的焦点。
阿笙行至馆内,便得文仆接引,她略有些意外。
这里当真不同于普通的清谈馆。
“姑娘可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
阿笙抬眼看了看高悬的十副佳作,落眼便见一楼的角落里,天光正好照亮了那人一袭雅白色的素服。
听闻因他谏言,学无贵贱,天家应广听天下文士之言,才有了这清风馆。
众人皆知,如今前朝多是世族之人,而如今民间有了这能上达天听的清风馆。
所有人都认为,天家这是在新政一事上看到了寒门清流的作用,欲用之以对抗世族之流。
前朝亦以这清风馆无正式管辖,恐出妖言惑众之辈为由,反对之声高涨。
如今风波正乱,但这惹事的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在这里喝着闲茶。
阿笙指了指角落的方向,与那文仆道:
“我与人有约。”
文仆见此,遂低身退开。
沈自轸低抿了一口手中的杯盏,抬眼便见阿笙笑眯眯地朝自己走来。
她许久未穿文士服,这一眼倒让他想到了燕城之时。
人群杂乱中,一个清丽的女娘身着文士服听着旁人闲聊他儿时的故事。
“家里的事解决了?”
这说的便是魏徵与窦晨曦之事,毕竟瞰卫得到的消息瞒不过他。
阿笙自顾在沈自轸的对案坐下,勾了勾唇。
“还没,不过快了。”
阿笙环顾了一眼这馆内,对上沈自轸清灵的眉眼,问道:
“这清风馆到底怎么回事?”
闻此,沈自轸敛了敛眉目,唇边带上了笑意。
“天家欲听民意。”
这句话说得简单,但阿笙却读出了点别的意思。
她转眼便见到两名文士刻意地从这里走过,伸着脖子,到底是将沈自轸这话给听了去。
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
阿笙当即作罢,未再多问此事。
茶水入盏,如蛟龙入海。
沈自轸这斟茶的功夫亦是不错。
阿笙执盏浅抿了一口。
此时二人身后的大堂之内,一名青年文士站上了悬挂十副佳作的高台。
他手中折扇一展,神色飞舞。
他先是大谈先古圣贤,再谈圣恩厚重,最后谈及央国文史发展后继。
此人显然是个学识高广之辈,言语间多次引得堂内众人高声附和。
虚言毕,那人最后话落于“结社”二字。
欲成立民间文社,广纳天下贤士之言。
清风馆内,他这振臂一呼,几乎是一呼百应。
阿笙观四座皆呼应其声。
她又看回沈自轸,见他眉目低敛,仿佛眼中只有案几之上的茶盏。
只是那嘴角的笑意却融不进眼底。
“可能容他们这般行事?”
虽说陈国也有先例,于民间结社,向皇帝谏言。
但陈王室本就广听善纳,轩帝可并非如此。
天家心意不坚,前朝阻力甚大,最后这所有的压力便会全部落到谏言的沈自轸身上。
若是清风馆内成了建了这文社,便是这些寒门清流有组织有计划地欲向天家谏言,影响朝纲。
阿笙闭着眼都能想到,这件事会让沈自轸在前朝受到多少弹劾。
但眼下,他本人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沈自轸抬眼看向阿笙,浅笑道:“有何不可?”
他扬头睇了睇那高台之上的人。
“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个善于言谈之人。”
阿笙略有些惊讶,她刻意降低了声音,谨慎道:
“这人是你找的……”
沈自轸浅笑着应了一声,依旧端着温润的目光看向高台边聚集的众人。
“他们若继续分若散沙,终难成气候。”
阿笙静静地看着沈自轸眼中染上的真实笑意。
她又不由想起他与皇帝的谏言。
学无贵贱……
天家应广听天下文士之言……
后者是他说给皇帝听的理由,而前者是他此番谏言的真实目的。
裴钰为第一世族裴氏的家主,他的立场容不得他反驳世族利益。
而沈自轸不同。
他是借皇权在做裴钰不能做的事。
沈自轸收回了目光,看向杯盏中天光的余晖。
“小时候,我随智者修习之时,便曾见他去到边境贫瘠之地,席地而坐,与那里的孩童讲文史正见。”
“那般场景,我铭刻在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学识面前,众人皆平等。”
沈自轸的声音轻缓。
这些年,因为世族手中掌握着大部分的资源,寒门学子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学识有何用。
许多贫寒苦极之家便放弃了让家中子嗣修习学识。
他们不识农商五谷,弃先圣教诲。
民间依旧有大把目不识丁之人,他们不知正见为何物,干起了偷摸拐骗,更甚者,奸淫掳掠之事。
阿笙看着天光照亮那人的眉眼,他温润的言语,让她记了很久。
“这世上最不该分贵贱的便是学识。”
“于我而言,只是利用皇帝揽权的心,做这顺手之事,何乐不为。”
沈自轸看向那一群热情高昂的学子,声音清凉如水。
“他们要走的路还长,我的这点帮助不过是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阿笙彼时虽然知晓,寒门学子若当真要拥有与世族同等权力,前路还远,但却没想到,结社这件事却迎来世族那般激烈的反扑。
三日之后,窦府得到消息。
沈自轸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