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清心园内,因气候得宜,海棠花还挂在枝头。
一队侍女将泉水中浸泡的棋子一一取出,玉质透凉,带着水色。
这天璇棋每每用完都需浸泡三日,才能保持棋子不沾人诟,提手间尽是清凉温润之感。
今日,谢家的嫡公子来了园内,非要用这棋与家主对弈,遂才提前取了出来。
浣花庭内,那人一袭青山云盖服,低敛着眉目看着手中的书册。
天光对他总是偏爱,为他一一照亮文纸上一行行的字迹。
他身旁还坐着一名华衣公子,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案几之上的枯木造景。
谢长珩瞅了裴钰一眼,他此番归来却并未见各家家主,也未回燕城,倒是一个人到了这不远不近的地方,面对三城态势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此时,侍女来报,天璇棋已经取来。
谢长珩吩咐着几人将棋面摆开,今日他带着一本残谱来,就是想借着这棋在清心园多待一会儿。
毕竟他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谢氏需要知道裴钰到底持什么态度。
“今日我得了一残谱,快来帮我解解。”
说着,谢长珩便动手一一将棋子摆上,也不容裴钰拒绝。
裴钰扫了一眼谢长珩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遂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向案几。
他低眉扫了一眼谢长珩摆出来的棋面,玉润的棋子在天光下透凉无比。
谢长珩见他抬手执棋,顺手便落定一点,不见丝毫的犹豫。
而棋面却当即活了过来。
谢长珩微微一愣,却见对面的人带着浅笑看向自己。
“这棋当年智者圆觉便已然解了出来。”
听得这话,谢长珩自觉失策,不由轻咳了几声。
裴钰并未揭穿谢长珩,还是耐着性子示意他继续落子。
谢长珩硬着头皮接着行棋,时不时还看看裴钰的神色。
他今日所来的目的,多半裴钰是知晓了。
但他并未催促,还是耐着性子陪谢长珩下完了这一局棋。
但这棋下得仿若一盘指导棋,谢长珩下完又有几分气馁。
见谢长珩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裴钰遂才开口问道:
“说吧,究竟今日为何事而来?”
听得他这么问,谢长珩倒也松了一口气,他丢了手里的棋子,问道:
“你这次回来也不回燕城,就在这巴巴地看着,可是有别的打算?”
裴钰答得直接,“没有。”
谢长珩得了这一句,一时语塞。
前些时日,庄氏的人跟夏利川的兵在城郊动了手,几大家族如今对于轩帝已然是没了耐心。
细数过往,裴氏甚少参与权势更章的事,但裴钰此番却换了个身份去帝京待了那么长时间,因此众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时,包括谢氏在内的世族都在等他的一个态度。
“你去帝京可是有别的打算?”
裴钰看着谢长珩微蹙的眉头,知晓他们是将他的行为往复杂了去读,才会这般犹疑。
他亦将手里的棋子放下,缓声道:
“我于京中所做与裴氏无关,而你们欲行之事,亦与裴氏无关。”
裴氏的立场始终不变,正是这样,才会有“沈自轸”的出现。
亦如他想复仇须亲力亲为一般,江淮世族欲行之事,裴氏不会阻止亦不会参与。
“那你为何在江宁待着?”
他在江宁每日读书行棋,而姑苏、燕城等地的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每日都在猜,究竟这是不是裴氏欲阻止他们行事。
裴钰闻此却是一副莫名的样子。
“燕城遭了水灾,我现下去岂非给人添乱?”
裴钰这个理由,谢长珩是万万没想到的,他盯着棋盘对面的人看了好久,确认他此话无误,方才泄了一口气。
“我父亲这几日都在猜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老人家熬了几宿,实在是彻夜难眠,才八百里加急将我召回来。”
“结果你就是在这看书下棋。”
裴钰看着谢长珩上火的模样,不由失笑。
二人自小为伴,没了许多世家大族之间的规矩,有些话寻遍了谢氏也就只有谢长珩敢来探探。
“既然你这边无事,那就好办了。”
“如今不仅前朝,就连皇帝养的那群清流文士也对他害死袁家老家主的事极为不满,闹得民怨沸腾。”
“现在他是人心尽失,手中除了帝京那点兵力也拿不出什么了。”
“不过一个空壳皇帝……”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我听说庄伯伯好像命辛氏准备……”
谢长珩说着便在自己脖颈间比划了一下。
说着谢长珩闲散地往后靠了靠,他微微垂了垂眉目,如叹息般道:“现下就看这邱氏还有没有子弟敢这个时候站出来了,不然还得从旁系里面去挑人,麻烦得很。”
谢长珩这话显然是未将夏利川军队南下的事看在眼里。
毕竟夏利川当年能坐上这个位子还是得了谢氏的推波助澜,能推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
夏利川这人十分懂看风使舵,断不敢当真将兵驻扎进城内。
“不过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帝京待那么长时间?”
谢长珩自顾自说着这半晌,回头却见裴钰正在一一将棋面的棋子归回盒中。
他低眉敛目,神情专注。
玉面棋子碰撞的声音甚是清脆。
世族求稳,无论是裴氏还是如今的江淮各族历来都是如此。
若没有沈自轸的出现,时局不会走到这一步,各大世族也不会轻易放弃轩帝。
轩帝亦然。
若没有对清流文士的扶持,没有前朝对赵氏的重用,没有对武将的放权,乃至赵皇后的上位,轩帝也不会在自以为拢权的路上,一步步离世族的权益越来越远。
民间对沈自轸的评价并未说错,他就是一个佞臣,而唯有佞臣,在世族权力满布的朝堂之上,皇帝才敢用他,才敢信他。
袁阁老也未说错,皇帝对沈自轸的偏听偏信是祸害无穷。
沈自轸便是那一把割裂皇权与世族的刀。
他用自己的方法,将轩帝推向了深渊。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盒中,裴钰方才抬眸,他端着谦和的笑,缓声道:
“只是心血来潮,图个新鲜。”
他这话谢长珩却是不信的,他在帝京做的事别人不知道,谢氏与庄氏却是清楚的,正是因为清楚,他们才会更加在意裴钰的想法。
裴钰与裴氏从前的家主不同,他这个人并非从单一的立场可以看懂。
两家并非不知道如今的局势裴钰在其中的角色,他没有裴氏也能做到这一步,而如今他回来了,谁又敢真的来质问他。
正如他所说,他在帝京之事与裴氏无关,得了这一句,对谢氏而言其实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