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公主府内,侍夜的嬷嬷正欲带着人离去,便听院内的侍女在外低声禀报。
“殿下,有江淮的来信。”
自窦二姑娘去江淮之后,但凡江淮来信合德都要第一时间阅览,遂又让侍女为她多填了两盏灯火。
火光炙热,但合德读信的目光却是越发冷然。
这封信并非阿笙所书,它是从燕城直接寄往帝京,信纸与阿笙从寒城寄信不同,用的是正德宣纸和潭州墨,通篇文辞炫丽,却只有一个意思。
裴氏不参与皇权之争。
短短的一篇文字在合德的心中比这夜更凉。
嬷嬷见她穿着单薄,在那盏烛火前坐了良久,不免出声提醒,然而合德却恍若未闻。
这些时日,宗亲王三受太后召见,入宫伴驾,二人具体谈了什么合德是不得而知,但太后的态度却是可见地有了转变,谈话间将出身良莠说得分明。
如今前朝人心不齐,若新帝无强大的母族支撑,光靠太后一人的扶持难以坐稳江山,太后的这个顾虑合德能够理解。
而轩帝幼子当中,无一人母族可称得上高贵,更何谈手握权势。
宗亲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世人眼中的闲散王爷,但若论与皇位的距离,他与如今尚无正封的大皇子相比难论远近。
况且宗亲王因出面相救被困牢狱的民社之人,如今在清流文士当中颇有声望。
这些年,轩帝与世族斗得难舍难分,待合德回过头来细看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位皇叔的手里既有了兵权,又有文臣的支持,乃至民间的声望。
再加之他此前与世族之人相交甚深,他在此时站出来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太后选择宗亲王,同时裴氏亲自拒绝了合德所请,她想要扶持轩帝幼子的谋划便彻底成了泡影。
夜风微凉,烛火终是燃尽,待最后的火星熄灭,嬷嬷又上前宽宥了两句,见合德依旧不动弹,遂取来了外袍为她披上,便垂首退了下去。
她们这位公主殿下这些年来都太疲惫了。
合德这一坐便坐到了东方即白,她抬起疲惫的眸子扫了一眼被她无意识抓得几分褶皱的文纸,而后召来侍女为自己更衣。
华容道上,宫门刚启便有一辆宝驾缓缓驶入,直接往紫薇殿而去。
皇帝自不理政事之后,便一直在紫薇殿内修养,甚少外出。
合德抬步刚走到殿外,便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和呼叫之声,合德顾不得仪态,赶紧跑了进去。
刚进殿内,便见御案旁,一名内官正努力扣着皇帝的手,另外一人也在帮忙将皇帝的胳膊扯开,两人十分用力根本未顾忌是否会伤到圣体,但却因身材瘦弱,根本拉不动皇帝。
“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合德一声怒吼,吓得二人赶紧跪地。
“殿下,圣上手里还抓着碎瓷碗!”
原来是轩帝打翻了内官呈递上来的早膳,在众人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抓起了其中一块瓷片便要往自己身上扎。
合德看着自己曾经那个威风凌凌的父亲,此时却是毫无仪态,食物撒了一身,一只手也因紧握着瓷片还在流血。
待见到合德,轩帝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忽地起身,吓得两名内官连连后退。皇帝掐死了皇后之事还历历在目,他们对于这个皇帝的疯癫是害怕的。
但合德却从轩帝此刻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她赶紧上前扶住轩帝,然后用哄劝的语气将他手中紧握着的瓷片取了出来。
看着轩帝手中还在流血的伤痕,她当即吩咐内官去唤御医。
得了她这话,两名内官遂忙不迭地跑出了殿内。
合德扶着轩帝在一旁坐下,见他一直盯着肉糜熬成的粥,虽拿起一支干净的瓷碗,盛了一些粥,而后喂给轩帝。
此刻的轩帝却安静地出奇,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合德,看得她眼眶微红,而后仿似做错了事一般,赶紧接下合德递过来的粥,大口吃了起来。
合德见到他这番模样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滚落,她的父亲何曾有过今日的狼狈。
轩帝吃得太急呛着了,合德赶紧上前为他顺了顺背部,就像小时候他为自己做的那般。
合德幼年丧母,那时轩帝一边要处理东宫的事务,却还是每日准时陪她用膳,辛氏女入府之后,他又担心合德受到冷落,便将她送到了宫中,求太后亲自抚养,给了她皇族子弟难有的尊贵。
即便轩帝曾因前朝之事对合德生了嫌隙,但在合德心中,她的这位父亲值得她一生的敬重。
待轩帝用好了膳,合德看了一眼宫门的位置,此前宣的御医此刻还未到,显然他们对皇帝的怠慢已然成了习惯。
合德并未再唤宫人,而是拿出了袖中的锦帕,细细地先为轩帝包扎上。
她做得仔细,微垂的眉眼时不时落下一滴泪。
见她止不住眼中的泪,本是痴傻的轩帝微微侧着头,而后伸手为她抹去了一滴泪,却将血渍抹上了合德的脸。
一抹缨红刺痛了人眼。
他张了张口,咿呀了两声,努力地想要说着什么,最后却是将受伤的手再次握紧,靠着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了几分。
“孩子,不哭,父亲,在。”
这个几乎算是拼凑出来的字却让合德的眼泪彻底决了堤,她不断地与轩帝道歉,直道自己无用,识人不清,让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合德哭得如同幼时那般,她始终都在责怪自己,未能尽到为人子女、为人臣的本分,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未能看到轩帝此刻眼中的悲切。
良久,她方才缓了过来,抹了抹泪,才发现轩帝将血抹到了自己的脸上,而后又低头擦了擦,再抬眼时,却见轩帝神色恍惚地玩起了桌面上的饭菜。
合德微蹙的眉眼始终未曾松开过,她拿起净手的绢布为轩帝擦拭着另一只手,轻缓而柔和,一个不留神便被轩帝取走了发饰之上一枚小小的凤尾簪。
合德正要找他讨要,却见轩帝如获至宝般将那小小的簪子凤尾簪小心翼翼地置于掌中,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女儿的,女儿的。”
合德见他这番神情,没有要伤害自身的动作,便也并未取回,权当留给他作个念想了。
良久,殿外传来内官的声音,御医这才姗姗来迟。
合德将人传入殿内为轩帝包扎伤口,她静静地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御医在她的注视之下,额头已经浸出了密密的汗。
待御医将轩帝的伤口处理妥当,合德扫了一眼殿中几人,大呼了一声“来人”。
片刻间,殿外候着的武卫都冲了进来,吓得内官与御医当即跪下,连连告饶。
“此三人怠慢圣上,言行逾举,按罪当诛。”
合德字字利落,道明皇家威严不容侵犯。
话音刚落,武卫便不顾三人挣扎,直接拖了下去,当即于宫外斩杀。
合德处理完三人,回头方见轩帝似乎受了惊吓,蜷缩到了窗下的角落,一身袍子也落了尘。
她当即走了过去,但轩帝此刻似乎连她都害怕,她每走近一步,他便试图往后躲,即便他的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
合德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此刻的父亲,心中似被利刃划开。
她缓缓蹲了下来,平视着轩帝慌张的神情,用往常那般柔和的音色一字一句道:
“父王,你的江山我定然会还给你。”
“还有你一世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