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午膳的仆从刚将食器撤下,便见前院小厮垂首赶来通报访客的消息。
现下日头正热,时人多爱午歇,这个时候就连长巷内往来的人都少了许多,但府内主家却没有这个习惯,因此敢这个时候来拜访的定然是熟识的人,并且不愿意被太多人见到。
管事招呼着正在做杂事的仆从赶紧退了下去,随即便见一个淑丽的身影款款自外走来,但她带着轻纱制成的帷帽,到了夏日这个季节,帝京的贵女们怕烈日,因而出行都爱戴这个,倒是也让旁人看不清那轻纱下的面容。
女子身旁的侍女上前与那管事一礼,“我家姑娘来拜访大长老。”
管事随即朝她身后的女子一礼,而后道:“请姑娘随我来。”
说着便在前引路,带着人往侧院走去。
现下茉莉正是盛放的时候,穿过花园的小径便能幽幽闻到这股清香,管事见贵客多看了几眼远处的茉莉花园,低首道:
“那是从前夫人种下的,主子一直精心养护着,若是哪一株枯亡了,便会有新的种上,每年这园子的花总能盛放一次。”
女子点了点头,大长老的夫人于十五年前过身,不曾想这府中至今还能留下她从其的痕迹。
“大长老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
说到这,管事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没道多的话,只是垂首在前引路。
未久便在荷塘旁的凉亭下见到老者的身影,此刻他正在池垂钓,这池中活水与燕城外河相连,时常有不同各类的鱼在其中游动。
庭风鼓动着老者身上的玄袍翻飞几许,饶是暮年却依旧可见清朗之姿。
“我记得小时候见大长老爱着白、青二色,现下倒是玄袍不离身。”
管事闻此,道:“是夫人过世后,主人便偏爱这厚重的颜色了。”
女子闻此并未在意多的,与管事颔首后便抬步往老者的方向走去。
她款款走近,而后将帷帽取下,露出一张皎洁而淑美的脸,此女正是庄翎月。
“问大长老安。”
庄翎月低低欠了欠身,却见老者不过是带着笑扫了她一眼,温和而疏离。
庄翎月被他这一眼看得背脊发凉,她其实心中明白,眼前这位老者虽然在诸世家贵女中选择了她,但却并非有多么喜爱她。
“大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庄翎月见老者并不正视自己,遂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正是这几步,却当即引得老者身旁的武侍警觉,当即挡在了她面前。
庄翎月被武侍冷冽的眼神所慑,脸色有些苍白,但见老者并不出声制止,遂咬了咬唇,又退了回去。
“我听闻大长老近日身子不太爽利,遂从家中带了些滋补之物,特来问候。”
闻此,一旁的侍女赶紧拿出盒中之物示人,正是一株难得的灵芝。
然老者却是头也不回,笑道:“大姑娘有心了。”
见老者这番态度,庄翎月微微蹙眉,她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
“帝京之事,是我能力不济,给大长老添了麻烦。”
她顿了顿,“但我心向九公子,亦向大长老,这份心意绝不会变。”
然她这话之后,却并未得来老者的答复。夏日的亭内还带着几分炽热,饶是有竹帘遮挡,庄翎月就这般站了良久,直到面色因炽热微红,也不肯就此离去。
良久,老者收了杆,而他这一杆上却是个直钩。今日他在此,不过是等一个愿者上钩。
他将那杆子递给了一旁的武侍,顺道吩咐人退下。
庄翎月见这良久,老者终于肯回头正眼看她,更不敢造次,随即乖顺地垂首以待。
“听闻庄家主禁了大姑娘的足,你该在家静思才是,不该此时来这。”
听闻老者这话,庄翎月随即道:“有些话若不说得及时,便是再无机会。”
“月儿自小便受裴氏教养,多得大长老的指点,如今大长老因我办事不力而受谴责,我自然该亲自来赔罪。”
大长老端倪着眼前的年轻女娘,庄氏大姑娘在外那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却为了裴氏这主母之位,一而再再而三委曲求全,这份态度是那窦氏之女绝不会有的,她对裴氏的顺从甚至超过对母族的依仗,而这份顺从也正是他所看重的。
“大姑娘言重了。”
大长老起身走向亭中的楠木桌,桌上蜿蜒的线条浅刻着北方的山水。他洗了洗茶,亲自泡上一壶天泉茶,而后递给庄翎月,后者恭敬地接下,至此方才得以坐下。
“事既已发生,此时再多说已无益。”
听闻老者愿意揭过此篇,庄翎月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大长老观庄翎月举止当中依旧谨慎,遂低敛了眉目,道:
“太祀如今已经开始商议主母之事,但钰儿始终不肯松口,这件事倒是让我甚是为难。”
说到这,大长老不由叹了口气。
“族内对他不愿逼迫过甚,但他这人自小主意大,除了圣贤礼法可以约束一二之外,我们这些老骨头说得话,他如今是半点不听。”
这话中的抱怨,庄翎月不便接下,因而默不作声地听着。
大长老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如今你父兄的态度明确,不会支持你所行之事,你当知世家之女若失去家族支撑,便如无根之水,如今太祀也不再将你视为主母之选。”
听闻这话,庄翎月满是惊愕地抬首看向大长老。
“大长老……”
大长老见她神情终是松动,而后宽慰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但有些事强求不得,除了裴氏,你定然也能嫁入望族之家。”
“不可以!”
庄翎月下意识打断了大长老的话,却又惊觉自己行为有失,遂又收敛了性子。
“大长老。”庄翎月眉目微蹙,眸光中可见水色般,“您当知我这些年所言所行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九公子。”
“父兄的目的全然是为了庄氏,但我却是万事以裴氏为先啊,自小裴氏的教诲我铭记于心,唯怕行差踏错半分,在我心中,裴氏的教养之恩如山重。”
“更何况,我父亲对裴氏甚是尊敬,若我当真嫁入裴氏,他们的态度定然改变。”
大长老听着庄翎月连连不断的话语,知她是当真急了,遂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除非钰儿松口,太祀怕是不会再考虑庄氏了。”
面对大长老几分惋惜的话语,庄翎月不禁握紧了长袖之下的手,大长老先前的话此刻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至此时,她才明白眼前这位长者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沉声道:“那便请圣贤礼法让九公子松口……”
这话说得凌冽,仿似下了莫大的决心。大长老扫了一眼庄翎月微沉的神色,却是低首将自己盏中已经凉了的茶水倒尽。
话已说到位,人亦懂了,便不用再多费唇舌了。
“我有些乏了,你先行回去吧。”
这一声将庄翎月从思绪中唤醒,她当即起身,又欠了欠身,遂带着侍女离开了凉亭之内。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老者的神色不由沉了半分。
幸得她有一个尊贵的出生,否则如何配得上钰儿,但裴氏并不需要一个天资过人的主母,而一个肯放得下自我的庄氏嫡女却正正合适。
管事候在亭外,远远地听着老者长叹一声,遂抬眼看了过去,便见他又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池水陷入了神思。
此刻正遇上仆从前来收拾茶器,却被管事拦了下来。
“莫要去打扰。”
管事看了看那亭内,眉间蹙起不见松散,“主子是在怀念夫人。”
仆从顺着管事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老者站在亭边,低低地盯着涌动的池水。他听后厨的嬷嬷说过,夫人当年的凭借着才华而名动一时,央国女子恩科的开设便是受到她的启发,但她嫁入裴氏十年,最后却是郁结难解,跳进了这池水当中自了性命,着实让人惋惜,自那之后这惜兰院便再没有正经的女主子。
“先下去吧。”
得了管事这话,仆从遂才低身见礼,而后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