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的计划是有效的。

至少部分有效，当夜色更深的时候，黄昏城中气氛变得焦灼起来。

燎原化整为零隐藏在暗处的海盗们纷纷走到了大街上，似乎循着某个命令，封锁现场并阻碍城市安全署的行动。

在一场这样的暴动中，整座城市都仿佛沉默了那般，除开独木难支的城市安全署外，再没有任何公司、势力、俱乐部、结社参与进来，仿佛他们根本不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

但已经足够。

燎原行动起来，至少说明孟德尔是在乎的。

林希在摩天楼顶踱步，旁边只有中央空调的巨型风机嗡嗡作响。

这种动作或多或少是为了掩饰紧张和焦虑，因为接下来每一步的发展，都是在刀尖舔血。

哪怕全部真相已经明晰，他也已经行动起来。

可主动面对远超自己的危险强者总归是作死的事情。

就像普通未成人知道了悍匪抢劫银行的全部计划，壮着胆子去和悍匪谈条件一样。

林希又一次深呼吸，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头，紧接着忽然察觉到不远处花季鹰看过来的视线。

明明是被突然牵扯进来，花季鹰看起来还要更镇定一些，稳稳看着他。

察觉到目光相对，才若无其事轻咳一声。

“咳咳。”花季鹰开口问：“你在不安么？”

“不，没有。”

林希下意识果断摇头否认，短暂停顿片刻后，改为勉强点点头：“好吧，确实有一点。”

这下子抱着手站在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诗也注意到，悄然竖起了耳朵。

“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险，按道德来说，我不应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林希斟酌语句慢慢说道，其中‘无辜的人’指花季鹰和花淳熙。

“哪怕最后能达成目的，若在过程中你们出了什么意外，恐怕我心里也不会怎么舒坦。要威胁‘燎原’孟德尔的目的已经达到，或许应该先送鹰哥你们去七城银行内部找靠谱的人保护，只要消息不泄露，孟德尔还是会找过来……”

况且，纪岚庭已经从迷宫中逃脱了对吧。

但丁没能对他做手脚，他也不一定会附身到花季鹰身上，孟德尔是否知道这件事，是否会放弃花季鹰或是利用他将计就计，都不得而知。

仔细想想，他脑中十几分钟想出来的行动与计划，还有很多粗糙和风险……

“咳！”

一声故意的咳嗽忽然将林希惊醒。

花季鹰撑着身子坐直，想了想问：“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诺亚。”

“那好，诺亚。”

花季鹰表情平静而严肃：“你退缩了么？”

林希不知为何问这么一個问题，摇了摇头：“不，只是冷静下来想想，还有漏洞……”

“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

花季鹰粗暴打断他，目光仿佛穿透面具，凝视被遮住的他的瞳孔。

“越是工于心计，越会束手束脚停滞不前。把我养大的阿姨告诉过我，要对自己有信心，否则任何微小的动摇，都能化作数不清的借口。借口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骗自己比面对简单，只要逃避一次，一定会逃避第二次。”

他抬起手，手腕上方的小臂皮肤忽然分开，露出一柄精巧却致命的义体枪械来。

接着，花季鹰用那把枪指向自己太阳穴：

“若你失败，我有半分可能落入不管是‘燎原’还是‘莫比乌斯’手中，我会自杀。”

诗怀禾浑身一顿，身体绷紧刹那，又慢慢放松。

林希则在面具后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理解退缩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花季鹰继续说着，目光穿透了林希，望向更远地方。

“当正式知道不可挽回的时候，会后悔、悲痛，可在表面的情绪下，笼罩内心的却是庆幸或者解脱。你会在心里一边责怪自己一边找理由，在旁人‘睡一觉把事情忘掉’的安慰话语中借驴下坡。”

“……人之常情，不算丢人。可一旦习惯，就会立刻形成路径依赖。”

大概是回忆起，抚养花家兄弟长大的邻居家阿姨被杀死时，自己躲在床下的懦弱举动。

他手不正常地抖了两下，右手手腕的枪口差点挪开，却被左手粗暴握住，再度对准。

“变成了胆小鬼，再想勇敢起来会成为一种奢求，可不像影视作品里那样有了觉悟就能做到。”

林希沉默一瞬。

等回过神来，他慢慢走上前去，翻身瘫坐在花季鹰身边。

“所以鹰哥才对我说这些，在经历这么多年的内心折磨后，决定与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么？”

花季鹰闻言咧嘴一笑：

“恰恰相反，如果能真正鼓起勇气，我应该去面对，而不是用枪对准自己。只有胆小鬼才会想着去死，终结过往一了百了。那些把阴谋一环节挂到我身上的人，只是给了我继续逃避的理由。”

林希也笑了：

“所以你自己是个胆小鬼，却用枪指着自己，威胁另外一个人不准变成胆小鬼？”

“没错，就是这样。”

花季鹰瞪大眼睛，笑容越来越开：“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那么卑鄙。”

……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急促的鸣笛声骤然穿破空间，鼓噪摩天楼顶几人的耳膜。

小诗手中倏然浮现出金色细剑，她握住剑柄，面色凝重：

“有人来了。”

夜晚的混乱发酵差不多几个小时，不管‘燎原’还是‘莫比乌斯’，都应该已经找到他们的踪迹。

此时此刻，本来阴郁中带点矫情的气氛一扫而空，林希站起来，打起精神进入战斗状态，花季鹰则让仍然昏迷的弟弟靠自己更近一点。

在摩天楼下方，坐在敞篷车里的孟德尔无视身后接连不断传来的爆炸，仰望面前高耸入云的人工建筑仿佛想到什么，忍不住冷笑。

他从口袋中拿出几颗豌豆的种子，翠绿色的巨大攀缘草本植物从水泥浇筑的路面下挤出来，豆荚包裹住整辆敞篷车，将孟德尔和车辆如炮弹那般骤然发射出去，射向楼顶。

至于此前随行的司机，留在了豌豆苗中随之共同枯萎消失。

今晚的情况稍微有些失控。

他本以为有衔尾蛇横亘中间，那个打破他计划的小子不会再来招惹他，而他也暂时不会招惹对方。

没想到居然突然发疯，留下那种软绵无力的威胁，逼他现身。

他想干什么？

威胁？还是有人指使他想做点什么？

都无所谓。

借助达尔文博士的力量，已经在源界中捕获目标，接下来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背后还有一家藏头露尾的势力，旁边有衔尾蛇和启程会虎视眈眈，他难道不清楚么？

只是无所谓而已。

既然加入‘燎原’，开始追求更强大更完美的【力量】，行到半途不允许有任何退缩。

阴谋算计都是旁门左道，只有最纯粹的力量才是真理。

不管明的暗的，所有调整孟德尔都接下。

想要杀他或者奴役他？尽管来试试。

在越过摩天楼顶高耸如柱的避雷针时，他也看见顶楼的几个人。

仅仅是伸出手打个响指，便突兀有不讲道理的豌豆苗从摩天楼中部冒出，如巨蛇般缠绕而上，轰隆隆划碎整墙整墙玻璃。

在林希也反过来看见他的那一刻，整个人突然呼吸困难。

他身体开始发软，整个人仿佛高烧十几天那样无力，身体都快脱离控制，就要跪倒下去。

得益于辉耀者力量的提升，他能隐约察觉到一股细微但强韧的源光如吸血藤般悄然爬进他的身体，这就是孟德尔得以操纵他人的手段。

源光之种·牧蔓苗圃。

固有增幅其一，[寄生榭]！

林希抓出[归隐者胸针]，发动特性消除身体的无力感，可那种感觉很快沿着脚掌朝上迅速蔓延卷土重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抬起左臂，[‘武侍’多功能臂铠]的抓钩丝线捆住半空飞跃的敞篷车，整个人纵身朝孟德尔贴近过去。

“霍霍，非但不转身逃走，反而还朝我靠近么？”

孟德尔眼中闪出一抹嘲弄笑意。

而此时，孤注一掷拉近距离的林希做出动作。

极技·狂欢屠戮！

这个技能并不是某种射击心得，比如‘格斗术’这种笼统的技能统称，而是在短时间内爆发自身源光，无视枪械弹容、射速等等限制，造成大量杀伤的招式！

半空中林希刹那间化作残影。

只看得见接连不断的枪口火焰迸发，却寻不到开枪的人。

密密麻麻的枪声仿佛是在瞬间同时出现，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发子弹被倾泻出来。

仅过须臾，那敞篷车轰然炸成一团橘黄色火焰，裹携滚滚浓烟越过摩天楼，消失在众人眼中。

小诗斩断了几根缠绕抽打过来的豌豆藤，身体的失控感变得轻松一些，抓住时间几个后跳退到花家两兄弟身边，抓着他们的衣领朝旁边闪避。

轰！

终于攀上摩天楼顶的巨大豌豆藤悍然落在刚才花家两兄弟停留的位置，在摩天楼顶打出一道巨大的凹陷。

与此同时，林希刚好打完这轮爆发的最后一颗子弹。

清脆的‘砰’声刚在耳边响起，金属风暴转瞬间已经将半空中的孟德尔击飞出去。

越来越多子弹穿透，他整个人如同被四面八方贯穿的筛子，毫无还手之力。

等林希从半空中落到楼顶，手腕隐隐有脱力感传来时，面目全非几乎变成一摊烂肉的孟德尔也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不过很显然，这不代表林希已经赢了。

豌豆藤从‘烂肉’脚下钻进去，如骨骼般撑起了孟德尔的身躯，眨眼间让他完好如初。

除开衣服上破破烂烂的孔洞外，无论枪火还是硝烟都没能剩下。

孟德尔站起来后扯了扯自己的上衣，接着随意笑笑：

“看来这段时间你进步明显。不过体内好像已经没有‘真理’的气息，它去哪了？”

砰！

又一声枪响，不过子弹是花季鹰射向自己。

那黄灿灿的弹头被一枚柔软的叶片拦下，接着豌豆苗们钻进他的义体中，彻底杜绝再开下一枪的可能。

“你想逼迫我现身，现在我来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

孟德尔随性笑着，口中咀嚼着豌豆，抬头看了林希一眼。

林希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像孟德尔痛陈利害，说明‘莫比乌斯’对‘燎原’的算计阴谋，类似的天真做法他在迷宫里已经尝试过一次。

真正作为博弈棋手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其中会遇到阻碍。

区区‘棋子’的言语，哪怕是正确的又如何？

不可能说动他们放弃。

唯一的做法，仅有反抗！

林希的确打不过孟德尔，‘莫比乌斯’的人也还未现身，但他也不是孤家寡人！

帮帮我！阿克先生！

他在心中呐喊，而好像真的有人听到他的呼唤。

天空中一点猩红色的寒光闪过，阿克从更高的高处出现，将长刀从肩后抽出，带着不可匹敌的呼啸和威势，悍然劈下。

如无坚不摧的剪切线，盘踞在摩天楼上巨蛇般的豌豆藤被拦腰切开。

剩余的力道施加在摩天顶上，让坚硬的建筑结构顿时四分五裂坍塌。

林希他们不由自主下坠，而孟德尔却在这天塌地陷的动静中毫无波澜。

时间仿佛被慢放。

孟德尔脚下不断有娇嫩的豌豆叶片伸展出来，如阶梯般承接他的体重，一点一点向前走去。

他走向花季鹰。

事情发展虽然超出他预料，可要做的事情始终没有变过。

“使徒附身技术啊。”

孟德尔抓住花季鹰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提起来。

已经不能再慢慢等到时机成熟，隐秘走到最后一步，就只能换一个方式。

“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使用？”

“从源界召唤使徒，再与之融合获得力量……听起来不错，可还是不如试试我自己的手段。”孟德尔低头看了一眼面前强忍镇定的花季鹰，忽然嗤笑。

“试试我自己的，杂交嫁接技术。”

哪里有人会料到，他到最后才准备改换另一种手段料理使徒？

完全不同的手段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只要出现偏差，提前准备好的算计就很难起到正确作用。

此时交过手的阿克就在孟德尔身后，眼前的容器也不是最好选择。

“不过，已经够了不是么？”

他忽然用力攥向花季鹰脑袋，那脑袋如融化般，被他轻而易举探入进去。

“开始吧……”

“我成为‘王’……成为理想究极生物前垫脚的一部分，成为……”

“养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