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正在狼吞虎咽。

单单一根烤肠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不仅自己手中另一根也被林希递过去，甚至还多买了两份炒面。

他看样子已经很久没吃东西，整个过程急头白脸，差点噎到两眼翻白。

林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怜，一边轻拍他后背，一边把矿泉水拧开递过去：

“慢点吃吧，想吃多少都可以，今天我请你。”

他可没说一次性吃太多对肠胃不好之类的话，男孩状态像是只饿坏了的护食小狗，看久了甚至还觉得有点可爱。

咳……

林希别过眼，把诡异的念头甩掉。

等到第二份炒面也被吃完，男孩小腹肉眼可见鼓胀起来。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见面前人眼前笑意吟吟的模样，嚅嗫嘴唇半晌后低下头，声若蚊蝇：“谢…嗝…谢谢。”

惴惴不安的模样，几乎卑微到尘土里。

“吃了我的饭，回答我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林希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将腿伸长：“你叫什么？”

“青……”小男孩低声回答道。

“姓氏呢？”

一阵沉默。

林希倒是浑不在意，自顾自继续说道：“那我叫你‘小青’吧！小青弟弟，一整天待在这里，你妈妈不会像昨天那样生气打你吗？”

男孩手臂与小腿都有青紫的痕迹，昨天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些痕迹都还不存在。

很显然是那個大嗓门的牛皮围裙女人，或许还有她丈夫，后来又打了他一顿。

“……”

男孩只是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可想说的话已经全部写在脸上。

他在害怕，害怕回想起自己的父母，宁愿逃在小公园坐一整天，也不愿待在家中；宁愿挨一顿能预料到的毒打，也想暂得片刻安宁。

“抱歉，那么我换个问题。”

他不想说，林希也没勉强，反而改口：“那昨天那几个地痞为什么污蔑你是偷东西，还说你是惯偷？”

这回男孩几乎脱口而出，声量都拔高几分：

“我没有！”

林希抓抓耳朵：“我相信你没有，但他们污蔑你，总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小青张了张口，一咬牙再度扭过头去，还是没说。

恰在此时，三个抱着儿童篮球的男孩走过来，大声开口道：

“因为就是他偷东西！”

三个男孩是经典组合。

一个壮硕的小胖墩、一个稍瘦脸上带着坏笑，还有一个双手抱胸，仿佛站在道德制高点，威风凛凛。

双手抱胸的男孩，他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林希昨天也见过，就是他站出来指责，是小青偷走了【星星】。

“从前附近的小卖部和便利店就经常丢东西，玩具、文具、零食，好几个月都没找到犯人，后来有一次我们看见他在小公园里埋东西，那些偷来的东西，都被他埋起来了！”

这个男孩用手指着公园角落的花坛，那里有棵圆砧板粗细的大松树。

“……我没有。”

小青拳头攥住秋千铁链，攥到手指发白，还是在小声辩解。

“还敢狡辩！”

“就是就是，我们亲眼所见！”

“没爹教没娘养的傻子，每天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看，阴沉到连头都不敢抬，不是你是谁？”

“我们人赃并获！”

“人赃并获！”

胖墩男孩和坏笑男孩顿时开始起哄，吵吵嚷嚷扮鬼脸。

眼镜男孩上前两步：“大哥哥，你是个好人！千万不要被他给蒙骗了，街口卖糖人的赵阿姨此前也看他可怜，给他吃的还带他回家，结果后来被偷了三千块！”

“我…没有！”

小青只是重复这句话，听起来苍白无力。

“嘻嘻，不敢承认，胆小鬼！”

“我妈妈亲口和我说，你被赵阿姨扯着找上门去，叔叔婶婶赔了人家钱！”

胖墩男孩和坏笑男孩继续吵闹。

林希总算明白，为何他孤身一人，哪怕被黄毛地痞欺负，路过的大人也无动于衷。

也明白他怎么会待在公园里——他是个孤儿，昨天见到的女人是他婶婶。

林希扭过头去，迎上一双泪水翻滚的通红眼睛。

“我没有。”

小青又一遍重复这三个字，语气中带上抹微不足道的哀求，眼中祈求着……祈求林希相信，就像溺水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林希凝视着他，渐渐露出笑容，伸手揉了揉小青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一字一顿：

“我相信你。”

四个字重若千钧。

林希感觉到手掌抚摸的脑袋转瞬就松弛下来，变得乖巧。

眼眶中打转的小珍珠不受控制跌落，沿着脏兮兮的脸蛋滑落到泥土里。

经典男孩三人组见状升起不满，叫叫嚷嚷还想七嘴八舌说些什么，却遭林希一人敲了下脑袋。

力道不大，不痛不痒，三人却直接哇哇大哭，飞奔着逃开去。

或许会告家长说一堆坏话，但林希不在乎。

一阵风吹来，吹得旁边树叶哗啦啦作响，小青眼中的戒备与生疏终于没那么重了。

还要感谢那三个小家伙献上的助攻。

林希暗暗想到。

公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青还在呜咽啜泣，于是林希也不说话，只陪着他安静吹风。

天边遮挡的薄云顶不住烈日暴晒仓皇逃开，毒辣的炙烤再度笼罩，影子聚集在两人脚下，轻轻摇晃。

过了一会儿，林希站起来：“我要走了，这破地方太晒，根本顶不住。”

卑微男孩的啜泣停下，抬起头看着他背影，睁大眼睛。

林希回过头来，咧出个大大的微笑：

“我家还蛮大的，欢迎你来我家玩，玩累了直接睡觉，没问题的！”

“你要来吗？”

……

林希拿着吹风机，替小青吹干头发。

男孩双腿并拢，乖巧坐在小板凳上，手掌不安地卷起又张开。

他套着一件林希的衬衫，看起来松松垮垮，整个人有些营养不良的饥瘦，但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却眨呀眨。

男孩头发有些长了，刘海足够遮住眼睛，上手抚摸却如绸缎般顺滑，让人爱不释手。

屋子里静悄悄的，芙莲和小诗显然还在外面寻找线索，‘假蕾雅’也不在家中。

大概是上班工作之类的设定吧。

林希没多想，让小青洗了个澡，自己准备好进一步诱拐…不对，哄骗…不对，安抚他的零食和冰镇饮料。

本来他打算帮男孩洗一洗的，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涨红脸也要把他往外推。

嗒。

吹风机关闭，被林希丢到一边：“大功告成！”

男孩眼珠明亮，动作乖巧，还散发着澡后未散的热气，以及沐浴露味道。

往那一坐像个小手办似的。

林希感觉自己内心被击中，连忙轻咳两声掩饰：“来吃西瓜吧，我刚才切好的。”

罪过罪过，我可不是神父。

才转身走开两步，衣服下摆忽然被一只手扯住。

“为什么……相信我？”

小青主动开口了，这还是两人交流中首次。

林希转过身，才看见泪水又开始在眼眶边缘打转。

“别哭，别哭！”林希连忙安抚：“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小孩哭了。”

小青盯着他，流露出些许倔强，仿佛得不到回答他就不放手。

见状林希想了想，蹲在他面前说道：

“莪见过很多好小孩和坏小孩，你这样的没胆子去偷人家东西。”

“理由呢？”

“没有理由。”林希点了点脑袋：“直觉。”

小青嘴巴微张，似乎觉得面前的大人有些不可理喻。

他追在身后走进客厅，壮起胆子又说了很多话。

“刚才他们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真的看见我在小公园里埋东西。”

“我小时候也喜欢玩泥巴，你刨土的时候发现下面埋了一堆玩具，被吓坏了，想着赶紧埋回去离远点，结果被看见了吧！”

“赵阿姨给我吃的，还带我回家，后来真的丢了三千块。”

“她是个好人，但是不坚定。因为你有被谣传的‘前科’，所以第一时间怀疑你，可你肯定什么也没说，只重复‘我没有’。

于是乎赵阿姨找上你叔叔婶婶，他们既不了解你，也对你不好。如果也在这条街上做生意，那和赵阿姨就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息事宁人，直接认错赔款了事，反倒给你扣了口黑锅。

……我相信你肯定挨了一顿暴揍，可到最后都没找到‘赃款’去哪了对吧？”

出现了很滑稽的一幕。

小青不断说着自己的‘劣迹’，而林希反倒不假思索替他解释。

只不过讲了两三句，小青眼眶打转的泪水越来越多，马上要满溢出来。

“不许哭！”

林希故意凶巴巴的，揪他小脸：“今天已经哭过了一次，再哭我把你丢出去！”

“……嗯。”

小青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鼻涕眼泪都抹在身上那件林希的衬衫上。

“哎哟！”

林希心疼挤着脸，说着小青半懂不懂的话：“还好是源界试炼，要是现实里敢往我衣服上擦鼻涕，我肯定立马给你扒光。”

说着又抽出纸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用力擦了擦衣服胸口。

小青脸蛋一下子红到耳根，用力推开他，双手交叉抱住。

“……其实呢，我相信你还有最重要一个原因。”

林希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摊在客厅沙发上，拉长了语气。

小青红着脸离远一点，又好奇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他们都说你是惯偷是吧？当小偷需要很强心里素质，要是你真偷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林希两手一摊。

男孩歪了歪脑袋，一时间没理解偷东西与理解出走的关联。

见状林希笑了笑：“你没有爸爸妈妈，住在叔叔婶婶家，而他们对你不好，甚至说很差。”

我不相信有胆子偷那么多次东西，以及三千块巨款的小男孩，没勇气从叔叔婶婶手里再偷一次，然后从他们身边逃离。

所以我相信你，小青弟弟，你只有有些胆小而已。”

胆小和自卑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特别是在小青这样早早与父母分开，遭受忽视，甚至食不果腹的孩子身上。

因为穷，家人要去努力挣钱，并没有时间照顾你，你从小就得被迫懂事。

因为穷，同学拿出来攀比的你一样都没有，同学也不会和你玩、疏远你，心里的落差并不是老师家长简单的一句价值观教育能解决，渐渐你会失去和人大方交流的能力。

因为穷，老师并不能从你身上挣到太多的课外补习利益价值，自然也不会对你好言好语，一笔讲过的考点你也永远都学不会。

因为穷，监护人的工作情绪压力总是很大，稍有不慎会成为出气筒甚至家暴对象，完事一句‘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就能让你难受一生。

在未来……

因为穷，家里也没什么社会资源，你好不容易毕业了，家里没有帮你托关系进好环境实习的门路，只能去管理混乱压榨劳动力的企业，你的起步和天花板永远和别人不在一个档次。

因为穷，你付不起彩礼，也大概率成不了富一代，自然也没有长期富足生活培养出的谈吐和自信，缺乏性吸引力只能娶到想暴你金币的小鲜女，或者和你同样出生的穷二代，重复悲惨的一生。

穷人家的孩子从出生到长大，缺钱、缺爱、缺自信、缺试错的机会、缺融入利益集团的门道，唯一不缺的就是道德绑架、旁人的蔑视，以及世态炎凉的嘲弄。

林希深知这一点。

帮助小青不单单是为了他手里可能有的【星星】线索。

至少在这虚假的试炼场景里，林希想要更随心所欲一些。

小青抿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努力问道：“……你想要什么？”

“林希，叫我林希哥哥就好。”

林希露出阳光开朗大男孩应有的笑容，从房间里拿出手里已有的玩具碎片：

“我想要把这个玩具拼凑完整，你见过其他零件吗？”

小青从板凳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冲出门去：“你等一会儿！”

他嗒嗒嗒下楼，几分钟后又嗒嗒嗒爬上来，气喘吁吁。

稀里哗啦。

一大堆零件被丢在客厅茶几上。

“这些…呼呼…我收集到的全部…呼呼……都送给你！”

林希仔细辨认，左臂、右臂、左腿、右腿、脑袋……

眨眼间【星星】的拼凑进度已经达到六分之五，唯独缺掉最后的[躯干]。

小青一言不发把自己锁进浴室，半分钟后重新换上自己那套脏兮兮的衣服，走到门口。

“我要回去了！”

林希站起来，隔空问他：“不再留一会儿？”

小青没说话，只是径直朝外走。

见状林希挥手：“那明天见，我会继续去小公园找你。”

小青脚步停顿，转过头来，目光坚定地说：

“我不会再到小公园去了。”

“永远不会。”

说完，男孩一路小跑，近乎狼狈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