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落荒而逃。

林希见他仓惶消失在街口，重新翘着腿坐回沙发上，拿起一块薯片塞进嘴里。

薯片寡淡无味，试炼场景远不如真正源界精细，做不到尽善尽美，所以味道在这里失了真。

林希很理解小青此时的心路历程。

他在惶恐，再不安，心绪被绞成一团乱麻，甚至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逃。

逃跑与恐惧是人类在面对未知时的下意识反应，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在遇见林希之前，他只是凄惨的衰小孩，而林希的出现在小青心里打开了一道窗户，将前所未有的‘风景’照耀进他心中。

那风景叫做‘信任’。

不管是虚拟还是现实，世道都如此艰难，信任是难能可贵的奢侈品。

林希嘴巴懒洋洋咀嚼着，又将那一堆玩具零件抓过来，拿在手中把玩，微微眯起眼。

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收集进度就达到[5/6]，可惜欠缺了[躯干]，五块零散的零件拼凑不起大致轮廓。

小青身上果然有秘密，是整个试炼里的关键角色。

不过今天已经够了。

即便言语间能够诞生庞大的力量，可获取信任并不是三两句好话就能搞定。

让他先回去，回去想清楚，冷静一段时间再说。

反正试炼空间就那么大，林希也不怕人跑掉、玩消失。

况且他是真心想帮他。

“……等他回来后再商量，明天我们最好集中力量先搞定一处关卡。关卡散布在场景各处，挑战难度都不低，要谨慎对待……”

谈话声伴随着上楼的脚步从门外传来。

匙孔转动，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芙莲顿时像只灵巧的小兽般闯进来，一点也不客气，抓起茶几上小青碰都没碰过的冰镇饮料仰头狂饮。

伴随一阵喉头蠕动，她痛快地眯起眼：

“唔哇！好爽！”

嗒。

放下杯子，芙莲一屁股落在沙发上，紧贴林希肩膀露出猫咪般的慵懒表情。

“林希林希，居然为我们提前准备饮料，你真好。”

酷暑熏烤出的少女香气让整间客厅都有些黏黏的，小诗戴着一顶白色网球遮阳帽，伸手在脸侧扇着风：

“没想到你今天比我们回来还早，有什么收获吗？”

林希拿起桌上另一杯冰镇饮料朝她递过去，同时答道：

“当然，收获颇丰。”

小诗瞥见杯中液体浅下去一截，杯沿有淡淡的嘴唇纹路，不动声色将饮料接到手中，低声说了句‘谢谢’。

在她举杯斯文浅饮的时候，芙莲已经迫不及待开始邀功：

“今天我和小诗找到了两个零件的下落！一個在青少年宫，是益智问答比赛的奖品；另一个在街机厅，那里有个大叔很厉害，赢过他才答应把零件送我们。

……不过益智问答的问题很难，打游戏那个大叔也号称‘街机厅仙人’，我们尝试几次都失败了，所以没有轻举妄动，先回家找你汇合。”

阳光让芙莲皮肤粘着一层细密汗珠，脸颊看着水润无比。

林希抽出两张纸巾帮她把汗水擦掉，又摸摸头以示鼓励。

小诗喝水似乎喝了很久，等芙莲把情况都说完，才堪堪放下水杯。

似乎被因为太阳过于毒辣的缘故，看起来有些脸红。

她贴着芙莲坐下，并没有绕到林希另外一侧：“你这边的收获如何？”

林希反问：“你们找到那两个零件，分别是什么位置？”

“脑袋，还有左腿！”芙莲掰着手指回答。

“那不必麻烦了，我这边已经把零件收集得差不多，只剩最后一块[躯干]。”

林希张开手心，把五个样式不一的玩具零件展示给她们看。

小诗眼中闪过几丝惊异：“那么快？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保留，把小青的事全盘托出，告知两人。

“啊，好可怜。”

芙莲把自己带入小青的立场，想象假如林希打骂她的场景，不由得打个寒颤，面露担忧神色。

小诗反倒稍显凝重，眼睑微阖陷入沉思：

“试炼场景的关键人物么？这场试炼到底有什么意思，难道源界在暗示我们什么？”

“我怀疑试炼中除了我们还有第四个人。”

林希摆手说出自己的猜想：“或许是许久以前的辉耀者遗留在源界的印记，亦或许是某个辉耀者被阴影吞噬后残存的记忆。

这份‘记忆’被小秘仪锁住，在我们进入试炼时，和我们脑中的记忆交织组成了这片空间。昨晚的那片‘星空’其实是第四人亲眼所见。”

小诗严肃颔首，抬起头来：

“很有可能！构建空间时‘第四人’的记忆占据主导，他来自很久之前的年代，甚至是大破灭前的前文明，这样才能解释试炼空间社会文化与黄昏城截然不同的原因。”

林希眨眨眼，不吭声表示认同。

很好！人类果然擅长脑补，他还没编个合适的理由，小诗已经帮他解释完了。

“所以你认为那个小男孩就是‘第四人’，留下记忆那位辉耀者的曾经童年体？”小诗话锋一转再度询问。

林希点头，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们都知道试炼空间里的【神机】代指‘巨人’，如果‘巨人’是奇观，它或许在许多年前出现过，凭借其伟力让一个平平无奇的怯懦男孩一跃成为辉耀者不足为奇，从逻辑上解释得通。”

小青没有偷东西，但他能短时间内收集到那么多组件，说明和【神机】的相性绝佳。

闻言小诗打起精神：“你已经有计划了？”

林希微微摇头：“无非是继续获取他的信任，和他打好关系……他没有给我[躯干]，说明此时他手里也没有最后一块部件，肯定还有剧情没触发。”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我们要做两手准备，毕竟刚才说的全部都只是猜测，我想让你和芙莲继续在空间里调查，寻找[躯干]的下落。”

“这个我懂！叫‘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芙莲适时举手，乖乖学生的活跃表现赢得两位老师一致鼓励。

小诗也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

毕竟按林希的描述，小青怕生且怯懦，他一顿操作已经下了足量的猛药，此时再多出两个陌生人对他释放善意非但不是好事，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说不定，小青还是历史上有名的辉耀者大人物！不过他长大后换了个其他名字，让我们没有认出来！”

小诗补充着，思绪不知道飘远到什么地方。

看她眸中浮动的微光，林希明白她联想到自己。

作为年仅八岁就失去父母的港区孩子，她遭遇的困难与非议不会比小青少。

于是他不顾她莫名的表情，摸了摸她的头。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变成孤家寡人。”林希郑重说道。

小诗轻描淡写拍开他的手，目光微微侧移。

“突然说什么呢？神经。”

……

又是一夜过去，来到进入试炼空间后的第三天。

黄昏怪盗团三人组继续分头行动，小诗与芙莲去找奖励是[躯干]的试炼，而大清早林希便出门寻找小青。

一路踱步。

果然，小公园里没有发现他的踪迹，看样子是故意远离了这里，躲着林希。

林希并不在意，从路边摊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又在小卖部买下盒热牛奶。

“诶，阿姨，今天怎么没看见常常独自待在小公园那孩子？”

付款时，林希这样漫不经心地随意问了一句。

“哦，你说他啊！”

小卖部阿姨一边扫商品条形码一边来了精神，语气略带厌恶答道：

“谁知道呢？或许是又闯什么祸，被他婶婶揍得下不了床，要我说就该把他送少管所去改造……害，不过那小子皮实得很，兴许过几天又会来瞎晃悠。”

“他婶婶是？”

“街口卖五金那家店的老板娘，从这儿出门右拐走到红绿灯口就是。”

小卖部阿姨给找零，然后热情帮他把东西全装一个塑料袋里：“小林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林希笑呵呵，接过塑料袋：

“没事，我随便问问。”

拿着包子牛奶离开小卖部，他像个遛弯的老大爷那样大摇大摆走向五金店。

店铺已经开门，里面冷冷清清，空气飘着股五金零件的灰尘味。

柜台后坐着个头秃的中年男人，手里把一本男性向写真杂志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书页都翻得破破烂烂。

见林希张望，男人抬起头：“嗯，要买什么？”

林希咧嘴笑了笑，转身欲走。

这时店铺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和一个尖锐大嗓门：

“死鬼！人又跑没影了，叫他买瓶酱油买几个小时，气死老娘，估计是昨晚没打够！你去掰两根柳条，今天回来看我不抽死他……”

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女人从五金店阁楼上走下来，拉开楼梯底的小仓库间，嘴里不干净骂骂咧咧。

“衣服也没洗，地也没拖，要造反啦！”

林希余光瞥见那仓库间的样子——纸箱堆叠上面铺了张木板，薄薄的旧被褥就堆在木板上，叠得整齐。

什么哈利波特式废柴流人设？

他摇摇头，继续向前走，远离的中年女人难听的抱怨声。

周边闲逛绕了好几圈，终于还是让林希找到小青的踪迹。

菜市场门口的石墩上有人架了张象棋板子，地上用粉笔写着几排字。

定睛一看，就是常见那种，摆象棋残局供人付钱挑战的娱乐，旁边围了一圈无所事事的街坊大爷。

残局一般都是照着棋谱抄来的，通常不会整什么无解死局。残局对职业棋手来说破解不难，但在菜市场门口，让人菜瘾大的大爷们抓耳挠腮不成问题。

此刻小青正蹲在摊主对面，全神贯注盯着棋盘。

小脸鼓鼓的，看样子在认真思考。

“听我的，走这一步！这一步准没错！”

“吃他棋子啊，先吃这儿，再吃这儿……不就赢了，磨蹭什么？”

“死局了，已经死局了，认输吧！没戏！”

“让我来让莪来，我已经想好怎么赢。”

一圈大爷七嘴八舌闹闹哄哄，见他好半天都没动作，摊主也有些不满，眯着眼懒洋洋说：

“喂，小家伙，再给你一分钟思考时间啊，我也要做生意，你一直占着位置，其他人还玩不玩啦？赶紧的！”

话音刚落，小青拿起棋子重重拍下：

“将军！”

摊主顿时起了精神，操作残局与他厮杀。

风卷残云几个来回，双方棋子变少，局面明朗摊主居然真的被将死了。

“不可能！”摊主目瞪口呆：“你肯定趁我不注意偷偷动了棋盘！不算数、不算数！”

他手臂在棋盘上一抹，棋局顿时七零八落，看不出胜负。

小青站起来，豆芽菜般的身材显得底气不足，只是直勾勾盯着摊主：

“我没有！”

“走开走开，念在你年纪小我放你一马，下次别让我再见到你。”

“我没有！”

他仿佛走到哪儿都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而且在起身时已经看见林希，慌乱从脸上一闪而过，左右寻找着退路，想要逃跑。

只因赢棋的奖品还没拿到，因此只得直挺挺钉在原地。

见摊主吃瘪，旁边围观的大爷们顿时开始起哄。

“嘿，愿赌服输啊！你摆摊的别玩不起！”

“就是，大老爷们对一小孩耍赖丢不丢人？”

摊主用力摇头，摆残局本来就是为了坑冤大头，怎么能才开张就亏出去？但不能说出来砸自己招牌，只得愤愤道：

“你们扫听扫听切，这小子可是惯偷，贼精的很！我这边肯定少了棋子，被他偷偷拿了，不信咱们数一数！”

“数就数，怕什么！”

“就是就是！”

大爷们继续起哄。

摊主手脚麻利一番清理，他所执的黑棋果然少了一门炮！

“你看你看，我就说！这小子使诈！”

他仿佛一下子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伸手就去抓小青的衣领，“竟然敢偷棋子，看我不打……”

哒！

他的手在触碰小青前被强硬钳住，不得寸进。

林希捏着摊主手腕，向他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是谁？”摊主一惊。

旋即他的手被用力捏住往上扭，摊主吃痛，从衣袖中咕噜掉下一枚棋子来。

“那么大人还要使诈，你妈妈什么时候死啊？”

他友善地笑着问道，经过源光之种强化的体魄，无论摊主怎么挣扎都丝毫不动。

“放手！放手！”

小贩厉声挣扎，声音吸引了整个菜市场人潮的注意。

“再不放手我报警了啊！”

林希见状，笑得更开心，如他所愿松开手，紧接抬手就是一个糊脸的大嘴巴子。

啪！

摊主眼冒金星，打着旋儿倒下去，把自己的棋盘砸翻。

小青从他脚下的奖品堆里拿起一样东西，抓住林希的手，头也不回跑开。

……

熟悉的小公园，熟悉的秋千。

小青一手抓着包子一手拿住牛奶狼吞虎咽，林希把最后一块[躯干]举到眼前观察，懒洋洋说道：

“挺厉害呀，那种残局都能解开，思维能力不错，你很会下象棋么？”

小青光顾着吃，根本没时间回答问题。

林希也不在意，莞尔勾起嘴角，将最后的零件塞进兜里。

此刻只要返回‘家中’把【星星】拼凑完整便能通关试炼，但林希不急。

“去和那个无赖下棋，是为了我吗？”他问。

小青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肚，含糊答道：“你是好人。”

“所以呢？”

“我想报答你。”

“可我看你的样子，分明是在躲我，讨厌我吗？”

“不！”小青声音陡然拔高，很快又偃旗息鼓。

男孩低着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情绪，只能不断重复：“不一样的。”

“下象棋要钱吧，你哪来的钱挑战摊主？”

“我…用了婶婶给我买酱油的钱。”

林希哑然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而‘挪用公款’后的小青，那副模样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忐忑磨了磨并拢的双腿。

“你不喜欢吗？”

语气中又带着些许紧张和期许，就像给主人叼了根骨头的小狗狗，正在等待夸奖鼓励。

林希从兜里掏出早上剩的零钱递给过去，强迫他收下：

“挪用其他人的钱毕竟不对，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情。”

“反正也没人在乎，其他人眼里，我就是做这种事的人。”小青攥着钱，低头嘟哝：“最多挨顿打。”

“别人的藐视，不是你作践自己的理由。”

林希本来郑重说着大道理，话到半途又泄气，重新变回轻松语气。

“算了，东西我收下了，我很喜欢，谢谢。”

一声道谢，萦绕在小青身上的压抑顿时散去。

他忽地抬起头，睁大眼睛露出个开心的笑容，像是萎靡的花苞突然绽放。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连忙掩饰压制掉情感，变回那个阴沉怯懦的自己。

“那个……”小青带着颤音。

“嗯？”林希扭头：“还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是不是，已经够了。”小青连忙挥手摇头，摸了摸小腹。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说：“我有问题想……请教！对，请教你。”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小青显得尤其纠结，重复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有过去发生的事……如果你是我，遇到和我相同的情况，你会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抬头，仰望跃空而起的飞鸟，“我很羡慕你，能过得自由洒脱。”

人生商谈吗？

林希转了转眼珠，或许是自己昨天和今天展现出来的的气质过于阳光开朗，已经被眼前男孩当做榜样。

“这个嘛……也不会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反正不会像你看到那么洒脱随性。”

他回答道：“或许会逮着污蔑我的同龄小孩暴打一顿？其他的事情，讨厌的大人、其他人的目光和议论，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故意不去在乎。”

如此随心所欲，不过因为这里是虚拟。

倘若现实中的他没有蕾雅，没有力量与天赋，也不是重生者，与小青互换人生恐怕会更加不堪。

至少在林希眼里，小青能撑到现在已经足够坚强。

“是吗？”小青低下头：“真羡慕你啊，林希哥哥……”

林希没有回话，小幅度荡起秋千，随波摇晃。

而男孩继续自顾自说道：

“我讨厌我叔叔婶婶，讨厌这里的所有人，可即便这样子还是要倚仗讨厌的人才能活下去。他们……他们说我坏话的时候，我很想反驳，很想揍他们，但我害怕。

叔叔婶婶让我不要惹事，老师也不会帮我，没有人和我玩。

哪怕想逃开，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能做些什么……我还太小了，什么都做不到。”

林希脚步一刹，秋千顿时停下来：

“如果你这样想的话，要不要离家出走试试？”

“什么？”小青戛然而止，茫然抬起头。

“逃到远离这些讨厌的人的地方。”林希说道：“我可以帮你，至少在这个地方——这片空间里我还是做得到，不用费太多功夫。”

小青陡然从秋千前站起来，慌乱拒绝道：

“不，不用！还是算了，我就随便说说。”

林希并不在意，继续往下说：“我没有开玩笑。”

“要是你真的想要离开被其他人笼罩的梦魇，想放空自己，尝试一段完全颠覆的新生活，我可以帮你。

虽然可能只持续短短的几十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不过我一定会把你带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樊笼桎梏。

那几个玩具零件对我很重要，现在全部收集齐了，帮你做这点事情不算什么。”

小青霎时间沉默下去。

许久后才嚅嗫嘴唇开口：“这是求婚吗……”

“啊？”

林希挠挠头，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来，没有听懂。

“刚才那些话。”眼泪又开始在小哭包的瞳孔中打转，他眼神复杂：“说给其他人听，落在别人耳朵里，几乎是私奔宣言，会被当作求婚不是吗？”

“啊？”

林希张大嘴，“不…不是，怎么能这样理解啊！而且你是男孩啊，我又不是神父或者传教士，对小男孩没有兴趣。”

小青抿着嘴，抹掉眼泪后上前两步：

“可我是女孩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