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并未在孤儿院久留，等火灾势头控制住后，便呼叫暴恐机动队支援，带人返回治安署总部。

除林希和虞漪外，还有六、七个附近的目击者同行。

陈姜办事倒是规规矩矩，不仅没有为难目击者，例行问询做完笔录后，还派手下的干员亲自将他们送回家。

林希和虞漪走不了，因为他们是被‘凶手’袭击的对象，问询要麻烦一些，到现在问询还没正式开始。

“恐怕要等一会儿了。”

陈姜把一罐自动售卖机里的饮料递给林希，“医生在给你小女朋友处理枪伤，气动注射器只能应急，不二度消毒的话有可能伤口感染。”

林希抬头瞥他一眼，接过饮料：“谢谢。”

“哈哈，职责所在。”

陈姜在林希旁边坐下，拉开拉环仰头痛饮，眯着眼睛感慨：“爽！”

陈姜没有把林希安排在昏暗的问询室苦等，而是特意交代启用了某间某间警员休息室，此时两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安静且舒适。

“说实话现在的高中生可比我那时厉害多了。”

陈姜张开双臂，后仰靠在沙发上，“约会不去电影院、情侣酒店，居然跑到港区那种地方去，事发后一个两個都不让通知家长，是怕恋爱被发现吗？”

“算是吧。”

林希拉开拉环，看碳酸气泡翻涌上来，“今天是工作日吧，倒是陈警司怎么那么巧，刚好也在港区，该不会是翘班吧？”

陈姜脸色变了，如临大敌严肃道：“执外勤！外勤懂不懂，治安署的事怎么能叫翘班呢？”

他说着，又重新放松下来：

“算了，翘班就翘班吧，好不容易回家看看，结果遇到这档子事，不仅班没翘成，还被要写好几篇报告……不过能救下附近的平民，也算有收获。”

林希摩挲易拉罐冰凉的罐身，余光打量这个年轻的警司。

陈姜给人的感觉，与昨晚那个执意阻拦妃妃离开的偏执愣头青完全不同。

热情、开朗、和善，而且富有爱心和正义感。

“陈警司的家是……？”

“叫我陈姜就好，我比你大，不嫌弃的话叫声姜哥也行。”

陈姜在衣服上擦擦手，“你见到咯，我家在那间孤儿院，钟楼二层还有单独的房间，不过这段时间都住宿舍，也不知道落了多少灰尘。”

“姜哥是孤儿？”

“不是，你可别咒我。”陈姜摆手，“我老家在洛安，父母健在，身体健康，和孤儿沾不上边。”

“那孤儿院又是怎么回事？”林希疑惑。

陈姜咧嘴一笑，神气地翘起鼻子：

“我买下了那里。”

“嗯？”林希一愣。

“准确来说不是我买下，是我和菈尼娅合伙，凑齐买了那块土地的使用权。”

陈姜眯着眼睛感慨回忆，“那块地好像很久之前就是个孤儿院，菈尼娅从小在那里长大，结果后来遇见‘港区陷落’这种灾难，后来有了一定经济实力，菈尼娅原地重建了孤儿院，我只算是入了股吧……嘛，不仅没分红，这些年工资还搭进去不少。”

他说的轻描淡写，把主导人说成菈尼娅，自己只是因缘际会辅助。可林希清楚，至少在出资方面，他肯定占了大头。

港区虽然是全黄昏城最差的区划，可单独的土地使用权并不便宜，遑论孤儿院那么大的占地面积。

陈姜是亚兰机关成员，排名前列。

只有他把近十年积蓄都拿出来，才有可能买得起整个孤儿院的土地。

想到这里，林希心情复杂。

君子论迹不论心，做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称得上句‘好人’。

他有治安署分配的公寓，暴恐机动队队长兼高级警司的居住环境肯定不差，把孤儿院称作‘家’，更多是做一种震慑，震慑周边的宵小止步，否则孤儿院里的妇幼在港区那种环境里连安稳生活都不一定能做到。

倒是与花季鹰差不多。

林希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面对普通人与罪犯时，他是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

“姜哥你和那个菈尼娅女士的关系是……？”

“同学，高中同学。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现在算是朋友。”

“不是情侣？”

“不是……嘶，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小小年纪还挺八卦。”陈姜爽朗大笑。

“话说起来，我听说过你，林希。”

笑声刚落，陈姜话锋一转，眯起眼睛。

林希愣神，旋即放下手中的易拉罐问：“听说过我？”

“我好歹也是七城学园的毕业生，到现在还会偶尔关注校园论坛。”

陈姜一只手捏住林希肩膀，图穷匕见，“论坛上说，你和我师妹诗怀禾关系匪浅、成双入对，今天和那位虞漪同学又是什么关系。”

他稍微停顿，语气森然：

“你这家伙，该不会脚踩两条船吧？”

林希感觉落在肩膀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由得嘴角一抽。

还没等他开口狡辩，休息室的门被陈姜手下的干员推开：“陈sir，那个当事人女生的伤势处理好了，现在去问询室吗？”

“先带她去问询室，我马上过去。”

陈姜脸上表情一瞬间尽数收敛，换上公共公办的平静模样，“走吧，林希同学，耽搁你们的时间实在抱歉，现在还请你配合进行调查。”

林希看他的眼睛，眉头微皱，很快又重新舒展。

“好。”

……

跟在陈姜后面来到问询室的时候，虞漪已经安然坐在里面。

她染血的校服已经换下，治安署的警花姐姐们找了一套和她体型相衬的常服借给她穿，此刻打扮看起来十分成熟，有种都市丽人的既视感。只是嘴唇残留苍白，因中枪失血，导致肩膀看起来有些僵硬。

“好些了吗？”

林希坐在她旁边，转头关怀道。

“嗯……医生说要静养两三天，不能剧烈运动。”虞漪微微点头，轻声答道。

陈姜则落座他们对面，腰背挺直如松，中气十足。

“那么两位，我们言归正传。”

他唤出全息投影，将此前现场的录像重新调用出来，锁定在其中某一帧清晰的‘凶手’画面上，展示在两人面前。

“今日袭击两位的，是治安署暴恐机动队正在追捕的一个穷凶极恶罪犯，他在短短两个月内，已经连续犯下数起耸人听闻的杀人案，相关内容，你们从媒体报道或者其他渠道听说过。”

陈姜目光落在林希身上。

“暴恐机动队内，称其代号为‘鼹鼠’。”

林希上次跟虞烬一起来治安署会面伺夜，还引起骚乱的事情，暴恐机动队自然是知道的。

“那起连环杀人案吗？”

林希抬头，明知故问，“我听新闻里说，暴恐机动队不是已经把犯罪嫌疑人捉拿归案了么？”

陈姜抱着手解释，“事实上，我们怀疑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甚至是团体作案也说不定。我们不能排除那个嫌疑人的嫌疑，但也没证据确认他无辜，相关案件线索太少，暴恐机动队还在侦破中。”

他双指放大定格的画面，锁定在‘凶手’的脸上，将那嚣张上扬的嘴角，以及白色面具展现得淋漓尽致。

“今天袭击你们的人，与我对抗时使用的刀术手法与此前连环杀人案现场的痕迹如出一辙，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才是真正的凶手，或者凶手团体中的一员……两位对这个人有印象么？”

印象？

林希心中冷笑，到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人盯上了！

有人假冒他‘白面怪盗’的身份，扮做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招摇过市，甚至嚣张主动出现在案件侦破负责人面前，想把事情做实。

对方恐怕是冲着陈姜来的，提前知道陈姜在孤儿院。

他和虞漪只是恰逢其会跑到孤儿院附近，被‘凶手’当做引陈姜出手的鱼饵。

只要闹出动静，让陈姜与‘凶手’发生战斗，几乎立刻能做实‘白面怪盗’就是连环杀人案真凶的事实。

执法记录仪拍摄到的完整现场画面，就是最好的物证！

林希抱手沉默不语。

他以为自己抽身已经够早，可惜还是没来得及逃出漩涡。

唯一的好消息是，白面怪盗与林希的关联似乎还没暴露，幕后黑手暂时不知道二者是同一个人。

他想到这里浑身一顿，眉眼间渐渐凝重。

等等……真的不知道么？

换个思路想，对方是否已经知道林希就是白面怪盗，才会故意让‘凶手’出现在他面前。

目的是什么？

挑衅还是钓鱼？想借他把谁钓出来？阿克前辈？

在林希沉默的时候，虞漪抿了抿嘴唇，举手开口：“我认识这个人。”

林希思路被打断，抬起头来。

陈姜也惊喜地挑了挑眉，身体前倾鼓励说道：“哦？虞漪同学你认识犯人？”

虞漪点头又摇头：“不，莪不认识犯人，但我认识犯人假扮的这个人。”

陈姜又慢慢坐回去，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你认识画面里的这个形象，但形象本人不是犯人，而是犯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

“没错。”虞漪抬头肯定地说道。

“你认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陈姜不置可否。

虞漪稍作犹豫，还是开口：“诺亚。”

“你和诺亚很熟么？”

“……不熟，只有一面之缘。”

“嗯……那你有证据或者线索能证明，画面中的人是假扮的么？你下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直觉。”

虞漪犹豫几秒又回答，然后激动道，“他救过我，是我的救命恩人，肯定不会是……”

“虞漪同学！”

陈姜打断了她，声音凛然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虞漪顿时意识到失言，不再开口。

沉默几秒后，陈姜态度软化，恢复温和的语气：“虞漪同学，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你见过他一次，那一次他从某件事里救了你的命，所以你对他心怀感激。但你其实和他不熟，不了解他，也不清楚他的身份、过往、经历，我很愿意相信你的直觉，但侦破案件，是靠证据不是么？

更何况，他今天还开枪打了你，如果不是你旁边的林希同学反应及时，抱着你偏移了几寸角度，恐怕那枚子弹会直接击中你的心脏。”

陈姜句句都是实话，并未带主观情感，言语间也没有对‘诺亚’的敌意。

虞漪对没做任何反驳，抿了抿嘴，双手放在腿上，捏紧衣服下摆。

陈姜转头看向林希，后者神色如常：“我在七城学园选修了‘自由搏击’与‘军用防身术’课程，平时一直有在锻炼，今天才能侥幸逃过一劫。”

“选修课么？”

陈姜也没深究，微笑说：“林希同学对画面中的人有印象么？”

“不认识。”林希摇摇头，“我只是普通高中生。”

陈姜点头，又向两人发问：“请尽量详细讲述你们今天的行程，以及遇见过的人。”

这是常规问题，林希和虞漪把在遇到袭击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没有隐瞒。

听完后，陈姜眉头第一次皱起：

“酆城会灰手组……”

林希知道，他联想到了凶杀案中的另一位死者‘血牙’。

很快陈姜眉头舒展，继续正色问道：“你们怀疑，是你们学校的教师边望雇佣这些帮派成员来教训你们，目的是让你们放弃调查那个学姐没去上学的事情？”

“没错。”虞漪点头确认，“有人雇佣他们来教训我们是帮派成员亲口承认的，雇佣者除开他外，我想不到其他什么人会有这个动机。”

“这件事治安署会派专人去确认。”

陈姜没有做出评价，只是记录后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你们知道嫌疑人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你们么？最近身边有没有发生过奇怪或者特别的事情？”

林希和虞漪皆是摇头。

“仔细想想呢？任何事情都可以，哪怕看起来和今天没有关联。”陈姜再度确认。

林希和虞漪继续摇头。

陈姜见状不再多说，从问询室椅子上站起来：“那么问询到此为止，感谢两位的协助。”

他率先向门外走去，迈开两步后停顿，转身又对虞漪说：

“暴恐机动队会发布对‘诺亚’的通缉，不过放心，如果经调查后我们排除他的犯罪嫌疑，会将其立即释放，并给予合适的补偿。暴恐机动队从不误会任何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还请放心。

另外，暴恐机动队会在两位同学家附近埋伏，既是保护你们的安全，也是监视犯人是否会二度袭击，所以两位同学近段时间最好不要随意外出。”

哐。

问询室门关上，很快又有另外的干员进来让他们在刚才的记录上签字。

之后没人催他们立刻离开，问询室只剩林希和虞漪两人。

还在治安署的地盘上，林希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向虞漪询问：

“能走吗？学姐。”

虞漪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好。”

……

两人离开城市治安署的办公楼，拒绝干员接送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轻轨站。

今天这番闹腾耽搁的时间可真够久，从早上一直到此时黄昏。

夕阳泼洒的赤金光芒从轻轨车窗外照射进来，将车厢染成金黄，影子方向不断倾斜，渐渐遮住拉住吊环的虞漪。

车厢内明明还有空位，她却坚持站在门边，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林希靠在车厢上，同样在思索，所以好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酆天门的霓虹招牌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林希才悠悠开口：“学姐……”

“林希。”

虞漪忽然抬起头，没有加‘学弟’的称谓，“我能相信你吗？”

她表情严肃至极，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林希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学姐想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配合我调查今天袭击我们的人。”虞漪毫不犹豫地说，“所以我邀请你重新加入万事屋侦探社。”

“好。”

林希也一口答应，同样没有半分犹豫。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

他要退出社团、辞掉兼职是为了避开正在酝酿中的漩涡，可漩涡已经主动降临在他脚下，再逃避只会被步步紧逼，陷入逆境。

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什么人？

幕后有哪些算计？

为何会盯上白面怪盗，栽赃陷害？

此刻不能再继续退让躲避，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黑锅扣在白面怪盗头上，进而牵连到自己，乃至蕾雅、衔尾蛇和小诗。

林希想到了妃妃和他介绍过的笛卡尔，阿克要找的那个人。

既然针对自己，幕后是否有‘莫比乌斯’的影子，是否又涉及阿克与笛卡尔的博弈？

况且，除开那些计较之外，林希心中也有几分火气，不想吃下今天这个闷亏。

此前他觉得牛肉挺好吃挺香，多吃点也无妨。

而现在，他不想吃牛肉了。

虞漪听到果断的回答，表情稍微舒缓，片刻后重重点头：“谢谢学弟。”

林希理所应当承受了这份感谢，余光瞟向窗外，问：“学姐想让我怎么配合你？看你的样子，已经有思路？”

虞漪上前两步，也不顾距离暧昧，凑近后才附耳低声道：

“我能感应到今天袭击我们的犯人。”

林希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你说真的？”

虞漪后退回到原位点了点头：

“今天那个犯人靠近我们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特别的感受。该怎么形容……既有警觉感，又有渴求感，这种感觉对我而言是特殊，而且独一无二的，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过。

甚至那犯人离开后，我也能一直感受到他和我之间的相对位置，直到对方离开足够远的距离。而且我有预感，他下次再出现在我一定范围内，我还是能感知到他。”

林希表情不变，认真思索虞漪话里的内容。

虞漪见林希没有反驳她是异想天开，才又松了口气，继续说：“所以我才会在治安署里说，袭击我们的犯人是假扮的，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因为与我认识那个人相处时，并没有出现过今天的感受。”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在治安署把这件事说出来？”林希不解。

虞漪犹豫两秒，回答道：“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应该对其他人说这件事。”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因为今天你也救了我啊，也算是我的第二个……不对，第三个救命恩人。”虞漪掰着手指认真答道，“况且现在，凶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林希彻底陷入沉思。

假如虞漪没有说谎，今天的事便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那个‘凶手’假扮白面怪盗发动袭击，目的到底是什么？

最开始林希以为，是要栽赃嫁祸，故意以怪盗形象出现在陈姜面前，好让‘怪盗就是凶手’这件事做实。

后来，林希怀疑对方有可能知晓自己就是白面怪盗，所以特意让‘凶手’假扮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挑衅，目的是撒饵钓自己上钩，目标是自己。

可现在虞漪又说她能在一定距离内精确感应到‘凶手’的位置，说明两者有联系。如果昨晚七城学园发生的变故是由虞漪引发，足以说明她本身特殊，不是普通人，因此可能会有被‘凶手’盯上的价值，对方也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三条思路里，哪一条才是真相呢？

林希眯起眼睛，觉得异常棘手。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林希发现围绕在一连串事件背后的巨大漩涡时，漩涡也已经抓住他。

现在所能做的，唯有破局！

至于线索，陈姜不可能随意透露安全署的成果，仅凭自己毫无疑问只能顺着‘鹿鸣祈学姐失踪案’继续查下去，尽量搞清楚事情全貌。

陈姜既然也在关注这起案件，就能说明鹿鸣祈学姐与事情全貌有必然联系，而这起案件的调查难度，相对也是最低的。

这个过程中，他必须动用全部力量，需要虞漪、妃妃乃至虞烬的帮助。

“学姐，你想要抓住今天的凶手吗？”

随着轻轨在酆天门靠站，下车前林希问了虞漪这个问题。

虞漪同样毫不犹豫，用力点头：

“想，我想查清楚真相！”

林希递出手：“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有着同样目标的伙伴了，侦探小姐。”

虞漪握住他的手，两人目光交汇：

“助手先生，还请全力协助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