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他们，已经出宫了？”

见毛骧去而复返，朱元璋头也不抬，平静的询问道。

“上位，是的。”

“秋哥儿准备了一辆马车，拉着他们朝园区去了。”

闻言，朱元璋神色如常，用御笔在面前的奏折上写下“狗屁不通，重新清查”的批语后，竟是将御笔直接放下，缓缓起身。

“走吧，咱也去瞧瞧。”

“听说秋儿最近盖起了许多土房？还在河边弄出一堆水车？”

“上位，正是。”

朱元璋已然离开御案，迈开脚步，朝着殿外而去。

“走吧，咱也想去看看，秋儿这次又折腾出了什么东西。”

毛骧立刻跟在朱元璋身后，还不忘跟朱元璋打趣道。

“上位若是好奇，不妨先去问一问军师。”

“想来他定然知晓！”

这是毛骧的心里话。

毕竟在毛骧看来，季秋这一身本事，都是刘伯温“教”的，不找刘伯温找谁？

但让毛骧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面对他的邀请，朱元璋只是回应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浅笑。

“呵呵，找伯温？”

“你何以见得，伯温就一定知情呢？”

毛骧顿时愣在原地，口中下意识的回答道。

“上位，军师可是秋哥儿的老师啊...”

“肯定是知情...”

说到一半，毛骧自己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这番话，实在是太想当然了。

走了两步，见毛骧没有跟上。

朱元璋立刻回过头去，对皱着眉头，竭力思索自己话语中深意的毛骧笑道。

“别想了，咱就是随口一说。”

“赶紧跟上。”

“是...”

......

崔兴园区外的河流中，有几十台巨大的水车，立于岸边。

而在岸上，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那硕大的巨锤。

每个锤子的柄身，都由木头制作而成。

只有锤头，用铁锻造而成，重约五十斤，此刻正静静立于下方的凹槽当中。

在不远处，便有十几座用黏土打造而成的“土房。”

这便是季秋为了炼铁，所制作出的简易高炉。

说起来，这法子其实也是明朝时期出现的技术。

通过粉碎铁矿，使得铁矿在高炉中能够得到充分的燃烧。

再命人不断拉动窑炉旁的风箱，提高窑炉内的温度，让铁矿渣能够融化成铁水。

当然，这玩意主打的就是一個原始，跟后世正儿八经的高炉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就算有风箱，高炉内的温度也只能勉强让铁矿融化成铁水，效率非常缓慢，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拿下炉腰处的泥塞，让已经融化的铁水自窑炉流到下方的土质模具当中，再塞上泥塞，继续冶炼。

通常情况下，需要十到十二个时辰，才能完成一炉铁矿的冶炼。

但是！

每一个窑炉所能够冶炼的铁矿数量，非常之多！

若是用天工开物中的原话来形容，那便是“凡铁一炉，载土二千余斤！”

明朝的一斤可不是后世的一斤，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1.2斤。

换句话来说，这一炉只需一天的功夫，便可冶炼近三千斤的铁矿，产铁千斤左右。

十座窑炉，昼夜不息，一年下来，便可产铁上千吨！

若是百座，千座呢？

十八世纪末期，公认为工业革命发源地的英国，一年的生铁产量也不过将近七万吨！

这便是季秋打算发展冷兵器的最大原因！

提高大明的生铁产量，乃至于钢铁产量！

等到季秋的土制钢铁生产线，彻底研制成功，他就要让大明的敌人尝尝被钢铁活活砸死，是个什么感觉！

不多时，马车匆匆而来，停在了岸边。

张二狗乃至于自北方新招募而来的一众工匠，正拘谨的站在各自负责的位置上，等待着季秋的到来。

“秋哥儿，你不是要领着我们去你的园区吗？”

“咋把我们带来这地方了？”

刚下马车，朱棣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象，顿时就抱怨开了。

其他几个小家伙也是表现的有些失望，显然为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洪武造，而耿耿于怀...

但很快，他们注意力，便被远处矗立着的水车所吸引。

为了能够带动五十斤的锤头，粉碎坚固的铁矿。

王二狗将这些水力粉碎机的“动力源”，也就是水车，造的非常巨大，再加上几十台水车整齐划一的排列，显得尤为壮观。

“秋哥儿，你这是要纺丝？”

朱标看着如林徐立的水车，立马便对着季秋发问道。

季秋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朱标的问题。

作为一名理工男，他为接下来要见到的这一幕，感到无比的激动与期待！

“开始吧。”

话音落下，崔兴立马指挥起工匠，开始行动！

水力粉碎机旁，有人将提前准备好的小型优质铁矿石，放入凹槽。

在季秋的要求下，每一块凹槽都能容纳三十斤左右的铁矿石。

待到所有人都将铁矿石放好后，作为水力粉碎机总设计师的张二狗，长吸一口气，缓缓挥动下手中的旗帜！

只见水力粉碎机旁的人影，立马便做出了反应。

不多时，便见一直立于水流中的水车，缓缓开始转动，随即越来越快，越快越快，带动另一端的大锤不断高高升起，重重落下！

几十把大锤，在廉价，不，是根本不要钱的水力带动下，按照相同的频率，开始粉碎凹槽中的铁矿！

朱棣等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景象彷佛有一种魔力，令他们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一幕，根本舍不得挪开视线！

看着几个小家伙如痴如醉的模样，季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又何尝不是沉醉在眼前的景象中呢？

这种集中的规模化作业，动静结合之间，构造出了一种奇特的美感！

这是独属于工科生的浪漫！

尤其是季秋，作为这一产线的直接缔造者，看着水力粉碎机成功运行，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成就感！

此刻的他，就彷佛是无数不能的存在，紧紧抓着一柄名为“真理”的钥匙，准备为朱标等人，乃至于整个大明，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约莫一刻钟后，水力粉碎机突然缓缓停下，各个大锤顿时悬在不同的位置上。

立马便有人动作利落的将凹槽处，粉碎成砂砾一般的铁矿石取出，同时放上新的铁矿，继续开始粉碎。

刚刚那副带着奇特韵味的景象中断，令朱棣等人回过神来，用难掩震惊的语气对着季秋询问道。

“秋哥...”

“你要给我们看的，就是这个？”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

对于朱棣的震撼，季秋丝毫不感到意外。

这种流水线作业的机械美感，哪怕是在工业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世，也是很多人难以抗拒的存在。

甚至还诞生了诸多“流水线作业”类的游戏，玩家最大的乐趣，就是花费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搭建好自己的流水线，然后对着屏幕傻乐，为自己的杰作而陶醉不已...

“这仅仅是一部分。”

一部分？

朱棣可不觉得，还有什么东西，能超过水力粉碎机带给他的震撼感。

但朱棣连同周围几个小家伙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顺着季秋的指引，朝着远处看去。

只见刚刚被粉碎的铁矿，正装在箩筐中，被人送往那高高耸立的“土房。”

“土房”的另一侧，有同样用泥土搭建而成的阶梯，让这些负责运送铁矿的人能够提着箩筐，走到“土房”上方，将铁矿石倒入“土房”之中。

说句实在话，季秋对这一步骤，很不满意...

因为还需要人力进行运送...

但现在就让张二狗，使用木头，制作出“水力传送带”，明显有点不太现实...

其实这就是季秋有些过于追求完美了。

现在水力粉碎机的效率，根本用不上传送带这种东西。

纯就是理工男特有的强迫症在作祟。

但等到水力粉碎机被蒸汽式粉碎机所取代后，传送带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因为人力根本无法满足蒸汽式粉碎机的运送需要，人力的淘汰乃是必然！

一想到这，季秋又忽的放下心来。

慢慢来，一切总会有的。

至少现在，便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在季秋等人的注视下，最先一批被粉碎的铁矿，已经全部填入了一座“土房”之中。

而一旁低矮的风箱旁，站着六名赤裸着上身的陕北汉子。

这群人，便是季秋自北方招募而来的冶铁工匠。

工匠们古铜色的肌肤上，肌肉高高隆起，充满了原始而又野蛮的美感。

随着矿砂填充完毕，这群陕北的汉子开始合力拉动硕大的固定式风箱，将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运送到一旁的窑炉内部。

炉内的火焰熊熊而起，不断地升腾，咆哮，自竖起的炉口不断喷出，似乎想挣脱“土房”的束缚！

一股股热浪渐渐升腾开来，令这群陕北汉子的肌肤上，很快就渗出细密的汗珠。

伴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火苗，他们用方言，唱起了当地的民歌。

季秋听不懂，只觉得古朴，豪迈，透着一股子顽强不屈的劲头。

忽然间，季秋觉得他们唱出的民歌，非常应景。

季秋现在要做的事，何尝不是一种“顽强不屈”的抗争呢？

这种劳动人民辛苦劳作的景象，朱标等人还是第一次见。

看着这群赤裸着上身的陕北汉子，朱标等人无比沉默，只是痴痴的看着他们拉着风箱。

朱棣更是自告奋勇，对着季秋申请道！

“秋哥儿，我有力气！”

“下一个这玩意，能不能让我上去拉一拉？”

“看这群人卖力气，我却在这好端端的站着。”

“不知怎么，我心里就是有点不舒服。”

季秋顿时一愣，正要作答，便听到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威严嗓音。

“好好在这站着，给咱看仔细，记在心里！”

“今后你们任何一个人，若是不好好对待自己治下的百姓。”

“那他们要过的日子，便会比这群人苦上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几个小家伙顿时打了个激灵，呆呆的回过头去，开口道。

“拜见父皇...”

“干爹，你啥时候来的？”

“咋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到这，季秋还暗暗的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莫不是干爹被毛骧给传染了？

这也太吓人了！

朱元璋却是没有搭理季秋，只是眺望了一眼远处的水力粉碎机，又看了看已经开始工作的窑炉，这才对着季秋用打很是微妙的语气，询问道。

“这便是你最近折腾的东西？”

“看起来，倒像是在冶铁？”

季秋嘻嘻一笑，一点也没有为朱元璋能够猜出来窑炉的用途，而感到惊讶，点头道。

“正是！”

毕竟倒入铁矿砂外加风箱鼓火的流程，实在是太有标识度了。

稍微有点见识，便能猜到季秋是要干什么。

朱元璋立马来了兴致，对着季秋追问道。

“你这法子，看起来倒是新奇。”

“这一...”

见朱元璋不知该如何形容，季秋立马解释道。

“干爹，此物名为高炉，也叫窑炉！”

看了看高达一丈左右的高炉，朱元璋顿时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高炉？这名字倒也贴切。”

“你这法子，一炉能产多少生铁？”

“既然干爹您都亲自前来了，不妨等会自己看看结果？”

闻言，朱元璋眉头一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让季秋少卖关子。

可再看看周围的景象，朱元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放到朱标的头顶，静静看着高炉上方不断窜起的火苗。

很明显，朱元璋也是这股“工业美感”的“仰慕者”之一。

看着朱元璋的反应，季秋暗暗一笑，便转过头去，静静等待着第一波铁水出炉。

一个半时辰后，一直在注意时间的崔兴，立刻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季秋。

见状，一股豪情自心头涌起，最终酿成了季秋脱口而出的呼啸！

“开炉！”

伴随着季秋的命令，立马便有两人上前，合力用木棍，将炉腰处的泥塞取出。

金红色的铁水，立马从炉腰倾泻而出，缓缓流淌到下方的泥制模具当中！

热浪升腾，带动周围的温度猛然升高。

朱元璋却是舍不得离开视线，一边盯着流淌的铁水，一边对着季秋发问道。

“这便是冶炼完成了？”

“跟先前的铁矿数量对不上啊！”

季秋神秘一笑，也不卖关子，立马娓娓道来。

“干爹，这才是第一波的铁水。”

“想要熔炼完这一炉铁矿，需要大概十二个时辰。”

“每隔一个时辰到一个半个时辰，便要打开泥塞，让铁水能够流出。”

“刚才倒进去差不多两千余斤的铁矿...”

“差不多，能够得铁千斤？”

“什么？”

朱元璋顿时绷不住了，立马看向季秋，用非常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道！

“你是说这一个炉子，只需要一天的功夫，便可得铁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