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易脚步跨出团部大门。
三连通信员眉飞色舞的炫耀神色立即消失,‘欻’的立正,“连长。”
出了门,钱易脚步不停,通信员紧跟在后。
“你现在立即回连里,找一身干净军装,送到二连,我要穿。”
“连长,你要换衣裳回宿舍换不就行了,送到二连怎么穿?”
“我在二连等你。”
三连通信员迷糊地迈开脚,换个军装还非得去二连?
“跑步前进,越快越好,我在二连等你。”
“是!”
拽紧枪带,大步迈开。
屋内的装潢古老陈旧,木门木凳木架子床,一看就上了年头。
晃动的白色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令人安心。
镊子夹住湿沉的棉团,酒精味钻进鼻子,轻轻擦抹伤口。
上半身裸露,古铜色健硕躯体上疤痕交错,镊子落下伤口,猛地一凉,猛地一疼。
“嘶——”
“疼了?”张英微微抬起头问。
赵义抬起眼神避开,“小伤,不疼。”
“弹片再深一寸,就得送师医院动手术避开动脉取弹片,净会逞能!”
张英捏住镊子的手一沉,棉团紧贴伤口,湿凉酒精浸润。
痛意袭来,赵义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嗯——”
“疼就忍着,伤口太深,酒精进去才能更好的消毒。”
嘴边的‘疼’字咽下,赵义紧紧绷住嘴。
湿凉移动,覆过身躯上每一处灼热,微微凉意舒适。
渐渐由疼转变为惬意。
张英手指灵巧,放下镊子,包上绷带。
“把身子转过来,清理那一边伤口。”
健硕身体翻转,露出另一侧。
湿润的清凉交杂疼痛再次出现,张英皱眉。
“你哪儿来这么多伤?”
“鬼子扔来几枚手雷,队员们没地方躲,我把手雷捡起来扔出去。
脱手之后,手雷爆炸,弹片飞过来扎我身上。”
“鬼子扔过来的手雷再扔回去?这么厉害?”
赵义没听出张英话里微微的嘲讽,挠头道。
“也没多厉害,主要是运气好……”
“别乱动——”张英摁住抬起的胳膊,指尖柔软与坚实肉体相触,轻声斥道。
“动作太大会撕裂伤口,伤势没痊愈之前,不准有剧烈活动。”
赵义讪讪放下手臂,“知道了,谢谢张医生。”
“既然运气好,怎么送过来的时候晕倒了?”张英轻捏镊子,认真清理伤口。
“鬼子掷弹筒发过来颗榴弹,旁边的战士没看到。
我把战士撞走,榴弹炸点离我不远,就晕了。”
“看来你的运气还是不够好。”
“呵呵,还行,起码没死。”
话落语尽,两人间归于寂静。
清凉在身上游走,张英躬身在面前,赵义转头扭视,避不开白色的身影,无奈闭眼。
当啷——镊子落下托盘,声音清脆。
赵义被声音惊醒。
张英直起腰,“伤口已经清理好了,最近几天注意手臂动作,幅度不要太大。”
“多谢张医生。”赵义用手指勾住上衣,慢慢穿上,准备下床。
“这几天先住在卫生队,观察观察伤势,伤好后再离开。”
赵义动作一顿,“张医生,我身上没有致命伤,只有弹片划伤,贯穿伤都没有。
不用住院吧?”
“你被榴弹炸晕,状态不稳定,需要静养观察。”
“可是我感觉还行,没有什么……”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张英声音变得严厉,斥道。
“既然你感觉还行,来卫生队找我干嘛?
榴弹近距离冲击,头不疼吗?内脏破裂你能看见吗?”
赵义老老实实躺回床上,一句话不敢多说。
钱易换了一身晒得半干的新军装,洗得发白,朴素整洁。
灰色帽子板板正正戴在头上,帽前两颗黑扣发亮。
腰背挺得笔直,两腿迈动间距一毫不差,与二连长一起跨进团部院门。
“就死了一个?
一条人命在你黄大风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战士不是爹生娘养肉长的,到了你手里,随随便便就死了。
你怎么向战士家属交代?”
“我准备秋收的时候派人去烈属家里帮助收麦……”
“秋收扫荡,进山的鬼子你不对付了?
任由鬼子在各村烧杀抢掠,你去收麦?”
“团长,我……”
“你什么你!
就是平时我太惯你,万一六连折进去了你让我怎么办?
师部追究下来,责任谁扛?
政委扛还是我扛?”
“我抗……”
“你拿什么扛?!
这次运气好,六连没出大事,损失不多。
下一运气不好了,你黄大风变成孤魂野鬼你怎么扛!”
钱易与二连长迈进院子里的一只脚齐齐收回,站在团部院子外,面面相觑。
“老钱,你不是说团长要给我庆功么?
看这架势,那是要庆功啊,这是要活剥了我呀!”
“我哪知道啊,团长就是这样让我说的,我不敢不听。”
“要不咱退回半路,再慢慢地晃过来。
等咱们到了,他气也消了。”
“诶,好主意,走走走。”
门哨警卫员突然走动,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声音洪亮。
“两位连长,团长让你们尽快到达团部开会,不得拖延。”
“你的两個好战友到了,等我说完他们,再来跟你算账!”吴团长声音从院子里传出。
“外面的两位,别墨迹了,赶紧进来吧。”
钱易与二连长对视,心一横,齐齐抬腿,迈步。
好战友,有难一起上,有责一起扛!
“报告,莪把二连长带来了。”
“进来。”
钱易脚步一落,横排变竖列,跟在二连长身后,迈进屋里。
二连长杀人的心都有,紧贴大腿侧的小拇指挑起,怒指身后钱易。
两人走到黄大风身侧,并肩站好,内心稍安。
有这位团长爱将在,心里有底!
吴团长坐回,“三位,说说你们昨天晚上的功绩……”
……
屋里白色身影消失,门页合闭,西向窗户中投进的光显得阴暗。
赵义合上眼,不能走,不能动,干脆睡觉!
张英轻手轻脚关上门,立在门外,面朝院子,拢拢碎发。
绷带飘飘,今天的院子格外好看。
双手揣进兜,走向房间。
“英姐,还有几个伤员你不来看看?”秀娟探出另一间病房。
张英触门的手停下,转头。
“伤势最重的几个伤员我已经治疗过了,让他们休息就好。
还有几个伤员,都是浅表擦伤和重物压伤,伤势不重。
你带队里新来的护士,以这几个伤员为实例,教她们如何处理伤口。
遇到拿不准的再来找我。”
推门,关门,屋里寂静。
床铺一丝不苟,地面纤尘不染,床前桌子整洁有序。
斜坐在桌前,抽出枕头下的信看了一阵。
抽出纸张,拿起铅笔,落笔。
“于兰姐,来信已收。说‘如意郎君’为时尚早。
他简直就是一根没开窍的木头,我也不好向他直说,有时真为他的呆蠢感到气愤。
他因受伤,来卫生院治疗,我留他在卫生队观察伤情,中间对他训斥两回。
他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不满情绪,对我情感上疏离或者厌恶?
认为我是一个无理取闹,小题大作的女人?
爱情真是一个令人上瘾又痛苦的东西,不知道你和张大哥是如何认识,又是如何发展?
希望你们的故事能给我带来启发。
另,他上次捎来一批药品,听闻师医院近日受伤战士颇多,药物告急。
师里已向未发生战斗的各团征集药物。
独立团知悉此事,团长向我下令。
我已检点部分药物随信送去,下为药品清单……”
团部的狂风暴雨归于平静。
三名连长像是被风雨催折的花草,垂下头颅。
吴团长接过周政委递过来的搪瓷缸子,润喉。
“该骂的骂完了,接下来说说奖。”
三人立刻来了精神,抬头抬眼。
“你们这次的行动,调动了日军兵力,消耗日军战斗积蓄,大大减轻扫荡压力。
不只是我们,周围友军团都会因此受利。
你们在战斗中缴获的东西,一半留下自用,加强火力,应对扫荡,一半交给供给处统一分配。”
“团长,六连没缴获。”黄大风昂起头。
“你黄大风能干赔本生意?”
“游击队与六连是兄弟单位,我们六连救游击队完全出于革命情谊。”
“说人话!”
“六连确实没缴获,但是游击队给六连配备了一批枪跟子弹。
不算缴获,是赠送!”黄大风咬字。
“游击队给你们配备?”
“对,不光六连有,去救援的二连三连都有。”
“你们都拿游击队的枪了?”吴团长看向一旁两位。
“拿了,是游击队为表感谢,友情赠送!”两人重音。
“那感情好,你们缴获的枪不用留了,全部上交供给处。
别说你们没缴获,两个连歼灭了一个小队鬼子,两个排的伪军,你们亲口说的。”
两个抬起的头,蔫儿蔫儿的垂下。
吴团长颇为满意,独立团半年多没打过这么大的胜仗。
清清嗓。
“还有件事,团里要送一批药物去团部。
黄大风,带上你的六连,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休整,明天一早送药品去师里。
顺便再向师里汇报这次战斗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