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午。
“瀚海第一家”客栈西南去五里是青云城埋没在黄沙下的遗址,而往西北去七里余,则有一座残破的村子。
村子规模不大,仅三十几户房子,但已经人去楼空,空留破败的土房在风沙中侵蚀,只余一片残垣断壁。
村子的尽头是干涸的湖泊,其名为阿拉淖尔,曾经是村中几十口居民的生命之源,任取任求。
但大漠无情,注入阿拉淖尔的阿拉河断流,阿拉淖尔也在村民的无节制索取下干涸,为了生存下去,村中几十口人尽数搬走。
如今,这座没有人烟的“幽灵村子”却多了些不一样的风光。
天色微亮。
照耀了一夜的火把和篝火被熄灭。
身着白色圣火长袍,披着隐匿踪迹的黄色斗篷,配着各式武器的明宗精锐从残垣断壁中走出,屏气凝神,宛若蛰伏着伺机而动的毒蛇。
忽然间。
一道身影飞速从村外奔袭而来,踏沙而行,几度折跃,停落在断裂的石墙之上,不敢寸进一步。
因为村中无数道强悍绝伦的气息已经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哪怕是细微至极的动作,都将引来狂风暴雨的打击。
“来者何人。”
村中走出一个年轻人出声,他负手在后,神色张扬,可仔细一瞧,却能发现他气息有些萎靡,背负在身后的左手有道触目惊心的枪伤。
他就是明宗西安分舵舵主张九,实力不亚于法王,伪装成商人带队秘密出关,结果和前赤金卫指挥佥事卜塔撞了个正着。
“是我……”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犹如刀削斧劈的坚毅脸庞,光凭这张脸,就能带给人一种不用言语的正气和信任。
“流云使高长乐,求见左使。”
话音刚落,一股熟悉的圣火真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这人赫然就是茶马帮帮主高长乐,他来通风报信了。
刀宗南安重邀请茶马帮商谈联合事宜,去的是长老范启麟,此人是高长乐最为倚重,且不会背叛的副手,同时也是明宗护法。
范启麟两度去往黄字二号,谈定了联合后,回去一字不差告知给高长乐。
高长乐找了個替身伪装自己还在客栈,只身赶赴明宗落脚点通报这一消息。
“原来是流云使当面。”
张九细细打量了眼高长乐,随后侧开身子,伸手一指:“左使在村尾的破庙中等着你。”
原本盯着高长乐的强悍气势尽数收回。
高长乐抱了抱拳,迈步踏沙,往村尾而去。
村尾是村子曾经最繁盛的地方,不仅是因为阿拉淖尔所在,还因为这里有着一座香火传承了上百年的佛庙。
不过随着大食教在大漠的兴起,佛庙的香火日渐稀疏,最后村民们更是弃之而走,投去了信奉大食教的哈密卫。
“见过左使。”
高长乐赶到之时,左使陆百尺正盯着庄严肃穆的佛像怔怔出神。
“你可曾在佛像上看到庙中曾经的辉煌?”
还未等高长乐开口说下去,陆百尺已经转身看向他,淡淡道:“再虔诚的信仰,终有一天也会消退,正如他们,也正如我们,不是吗?”
高长乐知道左使指的是什么。
百余年前,明教距离夺得天下仅一步之遥。
但就是这是关键临门一脚,明教内部崩了,教内狼子野心之人提前称帝,吸引了明教内无数追随者。
此次事件几乎将明教一分为二。
之后,明帝一派和教主一派爆发激烈争端,两者相互攻伐,打了个天昏地暗。
但明教教主却出了一个昏招,他也称帝了。
要知道当时支持明教教主者,都是明教教义的虔诚信众,对于皇权深恶痛绝,这一称帝,明教教主立即众叛亲离,失去了无数追随者。
棋错一着的明教教主心知已无希望,临死反扑将明帝一派也拉下了水。
整个中原最大的起义军势力在自爆中毁灭,从他们的遗蜕中崛起的便是如今的太玄王朝。
至于剩下的明教成员,感慨于在权力面前信仰的软弱,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光明顶,改教为宗……
“是的,正如我们。”
高长乐沉着道:“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找到了真正信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闻言,陆百尺莞尔一笑。
是啊,真正的信仰,宰父夤提出的“魔”。
大自由,大自在,不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约束,不受佛家五戒十善的束缚,不受道家清规戒律的困顿,不受世间一切的羁绊与枷锁。
正因如此,魔道才要掀翻这世间最大的不自在不自由——来自于皇帝和朝廷的不自在不自由。
“流云使此次过来,是瀚海第一家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陆百尺温声问道。
“左使,刀宗昨夜深夜召集了天山、崆峒派、金刚门、大光寺、还有我们茶马帮,来自鞑靼和吐鲁番的异族,以及一个颇具侠名的中原人,共同商议联合进入青云城,共进共退……”
高长乐将南安重提出的联合事宜,以及如何联合娓娓道来,条理清晰,不会因为赵怀安势单力薄而忽略掉他。
陆百尺详细询问了具体情况,尔后点了点脑袋:“辛苦流云使了,联合之事是真不假,但同样也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
高长乐震惊地抬起眸子:“这竟然只是刀宗的幌子,莫非,茶马帮暴露了……”
“有可能,不过无妨。”陆百尺笑了笑,胸有成竹道:“刀宗要将这群人聚在一起,必须得出一点血,自己也要留一点人,不然聚不起来,正好方便我们吃下。”
高长乐闻言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刀宗只是为了将一小部分人送进去。”
“不是刀宗,而是刀宗和天山派。”陆百尺笑着纠正道,“两派看似若即若离,实则藕断丝连,上一次青云上国宝藏他们两派亦有参与,可能是掌握了不少信息,传了下来,这次才会如此上心,两派的老不死都过来了。”
高长乐又是一惊:“刀宗和天山派联手,而且那两人也过来了……”
“不过是窥不破神意的老东西罢了。”
陆百尺摆了摆手,让高长乐不用多作惊讶:
“流云使先行回去吧,还需你里应外合,他造了一条‘大鱼’想让我们吃下,那我们吃下便是,其余的漏网之鱼无需挂怀,他们也逃不掉的。”
“明白了,左使。”
高长乐低着脑袋,抱了抱拳,随后施展轻功离去,小心翼翼地赶往瀚海第一家客栈。
就在高长乐身形消失后,光明右使沈万仞满脸肃色的走了过来:
“黑沙卷快到了。”
那人力无法企及的自然大恐怖,让沈万仞动容。
“时间果真分毫不差……”陆百尺微微感慨,随后点了点头:“吾等该去与宗主会合。”
陆百尺招来一人:“传令张九,让他带人出发,刀宗可是给我们准备了一条大鱼。”
“走吧。”
沈万仞看陆百尺安排完毕,曲腿一动,如炮弹般跃空掠去。
陆百尺微微颔首,离开之前,他看着庙中被扒光金衣的佛像,眼神中流露一丝怜悯和嘲弄。
……
午后的客栈愈发热闹。
突然间,有七八人不约而同冲进大堂,带来一个震撼至极的消息。
遮天蔽日的黑沙卷酝酿而生,浩浩荡荡席卷向青云城遗址!
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啻于平地惊雷,让整座“瀚海第一家”炸开锅。
谁都没有想到黑沙卷会诞生得这么猝不及防,按照过往经验,每百余年一次时间不定的黑沙卷,一次等上几个月都是正常。
哪怕这次因为昆仑派和明宗的动作,让众人相信黑沙卷爆发的时间就在附近,半个月之内必有结果,但真实情况还是远超想象。
大堂里众人齐刷刷冲出客栈,遥望向远处的天空。
天空阴沉如雨,一道风暴巨龙接天通地,覆盖目击所及的一切,卷起漫天飞沙,好像要将这天穹和沙漠颠倒,犹如末日将临的恐怖景象!
狂风嘶吼,沙暴肆虐,所有人都被着天地塑造的伟力震撼得无法言语,心灵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不由得思索,若是自己身处其中,可有活路?
就在客栈里之外深江湖人震惊时。
昆仑派众人齐刷刷而行,负琴背剑,脚踩轻功《踏雪无痕》。
白衣胜雪,飞踏黄沙。
他们的方向是青云城遗址,也是黑沙卷的必经之路。
这举动引起了一声惊呼:
“红白双剑、昆仑三子……昆仑派这群人疯了吧!”
“黑沙卷毁天灭日,可是能把一座巨城掩埋了,他们怎么敢在这时候过去。”
“这不就是带人过去送死吗!”
见识到黑沙卷恐怖的其余人下意识点了点头,人力怎么可能敌得过这种伟力?
也有眼尖之人指着离去的几身白衣道:
“昆仑派怎么可能是疯子,瞧!见到那把琴了吗?”
“这难道是……位列名琴谱第二的焚海!”
“没错,昆仑琴阁之主,琴即人名,神意宗师焚海琴,有她在,带人强闯黑沙卷不是不可能。”
此言一出,客栈之外的江湖人无不露出艳羡神色,神意宗师举手投足,通天彻地,若说有什么能庇护他人渡过黑沙卷,那就唯有神意强者的法域了。
其中,还有一些人凝视着昆仑派离去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异样神色。
咻!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冲了出去,试图富贵险中求,只要能蹭上焚海琴的法域,混进青云城,那便能大赚一笔。
和他有相同的人不少,有人率先冲出,接二连三又有十余人跟了上去。
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背景,仍留在大堂的南安重眼底露出一丝讥讽:
“天真!且不说法域能庇护几个人,真以为昆仑派是什么正道九大国宗之一,就和少林派一样善心泛滥?”
“南师兄……”
一名刀宗师弟忽然冲过来,叫上南安重准备撤离。
先退出黑沙卷肆虐的范围,等风暴停了再回来。
南安重点了点头,道:“我去叫上赵兄。”
登上楼梯前往二楼之前,南安重望了眼柜台,果然,那个刚刚还在斟酌小酒、醉醺醺的老板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二楼,南安重正好撞见离开房间的陈昕。
“赵兄好定力!纵使黑沙卷靠近,仍然从容不迫,不像客栈之外那些坐井观天的江湖人少见多怪。”
见到神色自若的陈昕,南安重眼睛一亮。
陈昕嘴角一抽,有没有可能,我那房间有窗户,推开窗就能见到天上的黑龙卷。
想是这么想,陈昕口中却道:“南兄步履急迫,想必有什么事情急着找在下?”
“赵兄慧眼如炬。”南安重笑道:“黑沙卷一旦席卷,青云城方圆十里内都极为危险,我们现在应当退出十里之外,等龙卷过去了,再回青云城。”
陈昕点了点头:“南兄请带路。”
“赵兄跟着南某就是。”
南安重转身前行。
两人一路离开客栈,走上一条小道,不远处,有九人在等着。
这九人只有两种风格衣着,一种刀宗的赤黄锐利如锋,一种天山派幽蓝彻骨之寒。
天山派大师姐周月梅也在其中,抱着剑,侍奉于一老妪左右。
陈昕扫了一眼,其中多是没有威胁的土鸡瓦狗,只有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和老妪需要注意。
陈昕回想了下案牍库中的资料,这两人大概率就是刀宗和天山派的上代宗主,年岁不小,在通玄境界蹉跎不前,但也因此积攒了浩海磅礴的内力。
“你们高手都在此处,那联合之事岂不是要露馅了?”
陈昕皱眉,问向身边的南安重。
南安重摇了摇头,凝声道:“刀宗和天山两派宗主,已经带着数位通玄过去。”
陈昕闻言,也不得不佩服刀宗和天山派这次豪赌。
这近乎是两派的全部底蕴,若是全埋在这里,连棺材本都要赔进去。
只可惜,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注定就要赔本。
陈昕心中冷笑,那么多人,却偏偏盯上了我“赵怀安”。
……
与此同时。
大漠另一头。
一轮灼日凌空。
天上二日并行。
只是在黑沙卷铺天盖地的阴沉中,无人能见。
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法王跟随在阳神烈之后。
在法域的庇护下,众人踏入毁天灭地的黑沙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