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卫中。
巡抚府和总兵府满目疮痍,暴乱的镇兵犁地三尺,刀尖染红,空气里飘荡浓烈的血腥味,遍地都是尸体,家眷、仆人、亲卫……两府中无一人生还。
血洗了宁夏镇内两大公署后,乱军纵火焚毁公署,火光冲天,收缴各衙门印信,掠夺库帑发散收买人心,释放囚犯充入军中,壮大声势!
哱承恩亲率哱家军,继续席卷银川城,城中官军虽然惊慌失措,但仍然在兵备副使石继芳的组织下奋起反抗,奈何军中有内应作祟,镇兵刘东旸和许朝率众哗变,直击中军。
里应外合之下,官军的抵抗被哱家军歼灭,兵备副使石继芳身死,余下的官军在哱承恩和刘东旸的威逼利诱下,被迫卷入乱军中。
短短半日的时间,哱家军风卷残云般占据银川。
哱府中。
哱拜等到了长子哱承恩的好消息,银川收入囊中,他方才松了口气。
哱承恩不知从何时起,忽然与这个崇星神使勾结在一处。
崇星神使言明,哱家必须反,不反则有杀身之祸。
哱拜本来嗤之以鼻,何来的杀身之祸,宁夏官军的外强中干他一清二楚,自己手下又有百战的哱家军,谁人能敌?
而新来的宁夏巡抚党馨,不过是个和总兵官张维忠一样软弱无能的软蛋罢。
更何况,提拔自己的还是朝廷炙手可热的王崇古,谁想对自己动手,都得掂量掂量这层关系!
只是,哱拜万没有想到。
自己在王崇古心中不过可有可无,早就被他抛弃。
那個看似软弱无能的党馨,从上任之初就在局伏杀。
若非崇星神使提点,自己早已中计,赴了这鸿门宴,丧了性命。
“开弓没有回头箭!”
哱拜心中冷哼一声。
起初他还有所顾忌,毕竟此番为乱,乃是被长子哱承恩和那个崇星神使裹挟的。
但当看到宁夏官军不堪一击,仅仅半日,银川就已经易主的时候。
哱拜心上压着的大石瞬间崩碎,所谓逼得俺答汗称臣纳贡的太玄朝廷也不过如此,竟被自己的儿子所败!
“父亲。”
哱承恩领着一批悍将直穿中堂,见到哱拜。
他身侧和身后之人,分别是哱拜义子哱继云,哱家军指挥土文秀,以及宁夏官军内应刘东旸、许朝。
哱拜目光一扫,在刘东旸和许朝略微逗留。
若不是这两名镇兵作为内应,振臂一呼,想要拿下宁夏官军还没有那么简单。
而这两人,正是崇星教的安排!
不知这崇星教是何时将人安插进官军之中,简直防不胜防。
若是哱家军亦有这种人……
“干的好!”
哱拜点点头,震声道,将刚刚的顾虑抛之脑后,事已至此,他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拿下宁夏,吾等在西北已有立足之地,可效仿西夏故事,割据一方。”
哱承恩抱拳道:“父亲,既然要效仿西夏故事,光一座银川城远远不够,我们应当主动出击,拿下宁夏全境,然后以宁夏为踏板可破固原,进取西安!”
哱承恩脸色蕴着凶狠之色,他的野心比哱拜还要庞大,宁夏之地,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承恩,先拿下宁夏全镇再说,西安日后再谈。”
哱拜皱眉道,自家儿子的想法不切实际,倘若官军都是纸糊的,太玄早就被掀翻了,哪轮得他们。
固原镇可没有那么好拿下,更别提固原镇之后的关中天险。
“儿子明白。”
虽然被驳斥,但哱承恩没有不满,低头应声,随后提议道:“父亲,俺答虽已称臣纳贡,但不是所有部族都和他们土默特一样怯懦,我们可以许花马池一带住牧,引著力兔相助。”
“可以。”哱拜微微颔首,和宁夏边疆的蒙古人打了那么久交道,什么部族是可以利用的,他和哱承恩都清清楚楚。
“庆王拿住了吗?”
旋即,哱拜再问。
庆王乃是太玄封王之一,从一开始的实权藩王,到如今的边缘藩王,不过短短百余年,但再如何边缘,他也是太玄藩王,皇室成员,拿在手中,可令前来镇压的官军投鼠忌器。
哱承恩没有回答,望向身侧的刘东旸。
庆王府是他们负责。
“哱大人。”
刘东旸不谦不卑,拱手道:“庆王府护卫久守王府,冥顽不灵,已经被吾等攻破,庆王已落入吾等手中,不过庆王妃自缢身亡,庆王世子不见踪迹。”
有庆王就足以了,庆王世子无足轻重,哱拜点了点头。
……
哱府一议后。
刘东旸推举哱拜为首领,他自己自号总兵,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哱继云、土文秀为左、右参将。
随后乱军一边上书朝廷,要求朝廷实授诸官职,如同李元昊旧事。
一边出兵横扫银川城外堡垒,哱承恩攻陷玉泉营、中卫、广武,一路所至,守军望风披靡,河西四十七堡皆破。
好消息一个个传回银川城,哱拜大喜过望,只觉屁股下的椅子坐得愈发安稳。
但转念一想,哱拜心中的激动顿时消散几分,毕竟这城可还有一股远超他想象的势力盘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才是这次叛乱的主导。
是崇星教要他们作乱,吸引朝廷注意。
此时此刻,被烧成灰的庆王府废墟,一队官军正在其中翻找什么。
叛军的“总兵”刘东旸、“副总兵”许朝居然也身在其中,卖力地干活着。
“庆王府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一名士卒低声抱怨着:“金银珠宝都被收刮完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有宝贝。”
“嘘!”
一旁的另一名士卒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要命了吗,上次那个碎碎念的家伙才被刘总兵斩首,想死,也别连累我。”
抱怨的士卒打了寒颤,想到自己脑袋飞起,血如泉涌的一幕,就浑身发抖。
他闭上嘴巴,低头敲了眼自己的环境,这里似乎是王府中的假山假水。
士卒发泄似的将破碎的假山清空,忽然间,碎石之下一道奇特的纹路引起了他的注意。
刘总兵说过,发现任何不对劲要第一时间汇报……
“报告大人!”
士卒喊了一声。
得知消息的刘东旸踏着轻功,从前院穿越过来,见到这道纹路,眼前一亮。
没错,这正是八方连锁阵的阵图。
刘东旸运起《震虎掌》,掌出如虎啸,劲风横扫,掩埋在阵图上的东西被一荡而空。
噔!噔!
人未至,声先闻。
如同地震般的脚步声,像是巨锤砸在王府内所有人的心脏上。
背负双刃斧的崇星神使得到消息,龙行虎步走来,饶有兴趣地盯着地上的阵图。
“见过罗刹神使。”
刘东旸和许朝在他面前,全都恭敬地低下脑袋。
神使看了半会儿,只觉阵图复杂得令人生厌烦,面露烦躁,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卷碎片。
画卷上描绘着龙形凤翼,麟襟崎异的巨兽,屹立山巅,周遭罡风环绕,龙睛凤目洞彻万象。
嘲风画卷一出,地上的阵图立时有了共鸣。
“这不就简单多了吗。”
罗刹神使冷笑一声,取下身后双刃斧,竖劈而下。
轰——
百丈的裂隙顷刻贯穿王府,恐怖的刀罡无坚不摧,八方连锁阵在其面前都维持不住。
只听空气倏然回荡一阵琉璃盏破碎声。
下方的阵图分崩离析,阵图中的鬼谷符文已然失去光泽。
罗刹神使狞笑一声。
还是这样轻巧。
一力破百巧,柯南戈尚且需要画卷碎片费尽心机破阵,而他,一斧足以。
斧罡粗暴地斩破阵图,破坏符文,鬼谷八方连锁阵自然无以为用。
“继续找,城里应该还有七个。”
罗刹神使催动画卷碎片,仔细感应,心念一动,看向北方:
“过去。”
罗刹神使伸手一指。
他对鬼谷符文的感悟不如柯南戈深刻,只能感应到大致方位,需要大量手下用土方法掘地三尺寻找。
“是!”
刘东旸、许朝连忙应道,带领麾下士兵冲向北方。
上千人浩浩荡荡离开王府。
可这片废墟中,却还站着零零星星三四人,一动不动。
刘东旸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直到一阵来自大漠的西风刮来。
嘭的几声。
几道人影砸落地面,面露惊骇,双眼无光,竟然已是被罗刹神使刚刚那一斧,活生生给吓死。
罗刹神使还没有走。
不是因为这几个被吓死的胆小鬼。
而是他刚刚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王府下面还藏着一只小老鼠。
哧——
斧刃拖拽在大地上,发出的声音刺耳挠心。
罗刹神使露着狰狞的笑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地下的那只小老鼠呼吸都会加粗几分。
“小老鼠,我给你一个机会。”
罗刹神使用生硬的官话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装满酒水的玻璃瓶,“在我喝完这酒之前,如果你能躲好,不被我发现,就能活下来。”
咕噜咕噜……
罗刹神使一口灌下去了一大半。
玻璃瓶中的液体为“伏特加”,在他家乡的古老语言中,是和官话的“药”一个意思,用以来擦洗伤口,服用可以减轻伤痛。
不过后来人们发现,比起当做“药”,当做“酒”更好。
咕噜咕噜……
罗刹神使一口灌下去另一半,喝完之后,酒瓶重重砸在地上。
他喝完了,摔碎了喝酒的器皿。
小老鼠耳朵一动,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心中暗暗庆幸。
“呵呵。”
罗刹神使又笑了,他可不是在玩什么猫鼠游戏。
而是在品味小老鼠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的过程。
噔!噔!
脚步没有停下。
王府下方的小老鼠内心一震,刚刚的喜悦荡然无存,死亡的恐惧再次纠住他的心头。
哧——
斧刃拖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王府下那人已经陷入绝望。
就在这时。
一名身着奇特服饰的崇星教图赶来报告。
又一个子阵被找到了。
罗刹神使停下脚步,他分得清轻重,比起玩弄一只连武功都没有的小老鼠,显然是解放嘲风更重要。
“好运的王子。”
罗刹神使嗤笑一声,旋即消失在原地。
王府下方那人的身份,瞒不过他。
只是他并不在意,区区一个藩王之子,又有何威胁?
……
王府废墟下。
庆王次子帅锌瑟瑟发抖,年仅七八岁的他躲在阴冷潮湿的地窖里,强撑着自己不要睡过去。
庆王妃自缢之前将他藏在其中。
庆王长子早夭,身为次子的他本应袭爵享一身荣华富贵。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一天之间,父王被乱军抓走,目前自缢身王,王府被一火炬之。
若不是蒙受了仅有的一点天眷,火势在烧到地窖前止住了,不然他还活不下去。
“不能睡,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你还要为父王和母妃报仇……”
庆王世子强打着精神,回忆今天的血海深仇,双手仅攥,指甲刺入血肉。
唯有痛楚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个家伙走了。”
强行清醒后,庆王世子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他发现自己了,不能再待下去,继续待着只会是死路一条……离开地窖,是九死一生,但没有其他选择了。”
吱……
庆王世子轻轻推着地窖木门,上方好似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根本推不动。
庆王世子心中一急,双手并上,拼尽全力的推着,可木门仍旧纹丝不动。
完了,自己该不会连出去都出去不了吧……
庆王世子咬咬牙,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听从父王的话,吃点苦修炼一点武功防身,也不至于连一个木门都推不开。
“喝!”
庆王世子再次尝试,用足了吃奶的力气,这一次,奇迹般手上木板的重量忽然变轻。
咯吱……
木门浮现一道缝隙,一缕清风吹了进来,庆王世子身形晃了晃,脚下没有站稳,从梯子上摔下。
碰……
庆王世子吃疼地爬起来,忽觉不对,抬头一看,一道修长的身影突兀地站在他身前。
是谁!
是叛军吗?
“殿下不必担心。”
陈昕淡淡开口,取下腰间金令扔了过去:“想必殿下应该识得此物。”
庆王世子接到令牌,顿时被刻着夔龙纹的金令吓了一跳,仔细辨别后,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你,你是神衣卫……”
“在下金令神衣陈昕,朝廷已经得知宁夏叛乱,镇压的大军不日即到。”
陈昕轻声安慰道,他以“事了拂衣去”的敛息法遁入王府中。
北司的来信中让陈昕多注意下庆王。
可谁知等自己赶过来,整座庆王府已经付之一炬,府中只剩下一个小孩子活着。
“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庆王世子眼中燃起来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