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端坐在他的“王座”之上,堂内富丽堂皇的装潢,纵使王公贵府与之相比都要相形见绌,上好的楠木不用钱似的用在各处,昂贵的熏香终日长点,雕龙画凤的装饰布满里里外外。
万毒窟的虫祖则落位于客座,比起巫王的面容削瘦,五官坚毅,他的形象更符合大众对于苗疆蛊师的想象,宛若干尸的皮肤布满了老人斑,苍白的头发散乱,佝偻的身躯不足五尺高,仿佛随时能被风吹倒的干草。
九黎寨蚩主还在闭关,海龙屯内只有杨应龙和虫祖二人。
“哦,巫王阁下归来,可是抓到那张敬文了?”
杨应龙刚刚在虫祖相谈,两人忽然止住话声,一同望向屋外。
“你的…「替命蛊」?”
虫祖眉头皱起,脸上的沟壑厚得可以夹死蚊子,他张嘴问道,口中的牙齿也没有剩下几颗。
在苗疆的神意宗师中,虫祖是最不注重皮囊的人,他任由自己的容貌老去,身躯腐朽,将全部资粮都喂补给了他的蛊虫。
“没了。”
巫王冷声说道,上前落座,一幅凝重的表情:“被神衣卫打了出来,张敬文也被对方带走。”
此话一出,杨应龙和虫祖随之变得脸色沉重。
“神衣金令?”
杨应龙低声惊呼,“他们怎么会入苗疆,还盯上了张敬文……而且,能从巫王阁下手中夺走,还破了「替命蛊」,绝非一般金令能做到,难道是计天一?”
荡魔雷君计天一之名,在苗疆宛若惊雷贯耳,当初就有一位古老部族的隐世神意作乱,被其以雷枪斩杀。
魔道功法邪性诡异,畏惧雷术,但驾驭之虫,同样也害怕……
“不是。”
巫王摇头,道:“他的功法并未《五雷正心诀》,反而是刀术通神。”
“是那人。”
虫祖沙哑的声音响起。
“哪人?”杨应龙奇怪,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陈昕……”
此人崛起犹旭日东升,快似流星,起势之初,就以刀法扬名。
纵使实力可能已在计天一之上,但一提起神意级金令,江湖惯性还是第一时间想到“荡魔雷君”。
“……更糟糕了。”
杨应龙忍不住皱眉,只觉无比棘手。
在这样的关键节点,这位大名鼎鼎的神衣金令出现,必定来者不善啊。
他心中不由得腹诽,埋怨起巫王,堂堂神意宗师,连抓走一个外景都能失手,失手就算了,还让其落入神衣卫手中,带不走,不知道能杀吗?
“不管神衣卫知不知道兵尸之事,但张敬文知晓,此人落入神衣卫手中,以他们的刑讯手段,张敬文守不住秘密。”
巫王眼神余光瞥向杨应龙,若不是你疏忽,岂会让这個得知秘密的张家唯一活口逃走?
十二峒本来就和播州多有摩擦。
两人表面上维持着和平,但心中早就相互看不顺眼。
“该死,五司七姓那些人,才炼化出两千兵尸,数量太少了……”
杨应龙猛锤桌子。
以两千之数起兵,即便川贵官军都是废物,但还有源源不断的外省支援。两千兵尸根本不够打。
“才两千?”
巫王微微皱眉,不满的看向杨应龙。
五司七姓作为播州地头蛇,此前被他杨应龙以张氏作乱为借口,一口气全部灭了。
炼化兵尸,一来需要高手尸体,二来需要药材淬炼筋骨,三来兵尸之间需要血脉相近,炼成之后相性更加,结阵更强。
而播州五司七姓刚好符合所有条件。
他们各家不缺高手,不缺灵草药材,七姓彼此联姻,血脉早就互溶于水。
简直是天生的炼化兵尸材料。
九黎寨才会因此盯上他们,将兵尸炼法交给杨应龙。
这么好的条件,他杨应龙居然才炼出两千人?
杨应龙淡淡说道:“炼化兵尸过程繁复,不仅需要假设兵神祭坛,还要药浴淬炼筋骨,以心血烙印认主,训练兵阵技法……一个月的时间,两千兵尸已经是极限。”
巫王冷笑,两千兵尸连前汉一个郡太守都打不过,镇压你的官军可不会管是不是极限。
“两千兵尸,不多但也不少了,足以攻陷万灵和贵阳,谷内的苗寨,和府城之中,可是还有几家传承久远的家族。”
虫祖适时开口,以免两人言语间的冲突愈演愈烈。
“另外,神衣卫入局,杨族长,我们也不能拖下去了,必须趁朝廷还没有准备的时候一举定乾坤。”
杨应龙不喜欢他人用土司和都指挥使称呼自己,因为那是太玄给的称谓。
“虫祖所言甚是……”
杨应龙微微沉吟,他本来还想再等待,如今太玄北虏南倭都已经荡空,兵力充沛,此时起势绝非最好的时机。
此前听闻宁夏蒙古作乱,仅用了不到一旬的时间就被镇压,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但事不由人,他没有选择,当第一个张家人被炼成兵尸时,杨应龙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那我们先下,万灵!”
杨应龙之声杀意凌然。
他知道九黎寨三家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合作,不就是为了唤醒蛊神吗。
他们要借助蛊神之力将苗疆的汉人全部杀干净,自己不也要杀汉人?大家一拍即合。
“那就请杨族长统领兵尸,吾与巫王率万毒窟和十二峒高手前来助阵,蚩主亦将出关。”
虫祖脸上挤出笑容,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应龙就在海龙屯恭迎三位。”
杨应龙郑重道,随后就见虫祖和巫王神出鬼没般消失无形。
不愧是神意宗师……有这般武力,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岂是难事?
难怪前汉时夜郎会战败,一个神意级别的绣衣直指刺杀,谁人能拦?
好在……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老祖宗可在。”
杨应龙低声道。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者从杨应龙背后出现,一拂尘打在杨应龙头上。
“唉……应龙,你这是何苦由哉。”
若是有位老江湖在此处,定会惊骇的认出这名白发老道,乃是五十年前苗疆江湖的大人物,不练蛊术,只修道法,名震苗疆无敌手的“颠仙人”。
谁都没有想到“颠仙人”居然是播州杨氏之人。
五十年前这位“颠仙人”就是神意宗师,五十年过去了,他的功力又将深厚到什么层次……
杨应龙柔声道:“老祖宗,你为朝廷效力,不辞辛劳,最后却因‘狡横不受节制,贿取战功,挟求为流官’,被革职,朝廷又可曾正眼看过我们播州杨氏?”
杨道凝微微沉默。
倘若不是这次官场上的失意,他又怎么会心灰意冷,踏入道途,一步登天呢……但,难道自己要感谢这次革职?
“颠仙人”没有回答,挥了挥拂尘离开。
杨应龙见状,有些失落,难道就连老祖宗都不支持自己?
一息之后,苍老的声音飘入杨应龙耳中:
“若遇到不可为之事,可至先天观。”
紫霞山先天观,杨道凝修道之所。
杨应龙嘴角勾起。
有老祖宗在,五毒教、神衣卫、九黎寨……又算得了什么?
紫霞山,先天观,桥摩崖。
杨道凝盘坐于崖上,看白云苍狗奔腾,眼神从漠然逐渐凌厉。
自己修道是为了清净无为、看破红尘……可在拜师嗣汉四十八代天师张彦时,对方见到自己,只留下一句话便拒绝了。
——心在俗尘。
果然,自始至终,自己都没有忘却。
……
海龙屯外。
虫祖在一处石洞停下,随后,就见巫王出现。
两人多年交情,从一处细微的动作,虫祖就知晓对方有话要谈。
巫王开门见山:“虫祖,你能否推演「无心蛊」?”
虫祖号为万虫之祖,此名自然不是虚空得来。
无数或灭绝、或失传两三年的蛊虫,都被虫祖一一推演重现出来。
譬如「骨枯蜈」,此蛊虽然是「毒枯蜈」的上位替代,但却已经失传了三百年之久,直到年前时期的虫祖横空出世,才将在「毒枯蜈」的基础上将「骨枯蜈」推演出来,成为万毒窟独一无二的蛊虫。
万毒窟之名,直到虫祖出现,才变得名副其实。
“「无心蛊」?”
虫祖皱眉:“掌控兵尸不是已有「尸傀蛊」了?「无心蛊」灭绝千年,又不像「骨枯蜈」似有下位血脉,凭空推演,纵使是我也做不到。”
兵尸乃决战兵器,他们又怎么放心掌控在杨应龙手中。
「尸傀蛊」就是他们准备的后手,以便随时将兵尸的控制权从杨应龙手上抢回来。
理论而言,「无心蛊」更好,不仅能夺回控制权,还能强化兵尸,但还是那句话,灭绝千年,无迹可寻啊……
“有「无心蛊」之血,可行?”
巫王从「芥子蛊」中取出一块血肉,正是他暗中从张敬文身上挖出来。
由于张敬文掉下山崖摔成肉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少了块肉。
“什么?!”
虫祖大吃一惊,你哪来的「无心蛊」?
巫王旋即将普拉卡寄生虫的事情说出。
虫祖一愣,缓缓点头:“确实是「无心蛊」无疑。没想到此蛊在万里之外的缅甸还存活着……”
“能否推演「无心蛊」?”巫王再问。
虫祖干尸般的脸上露出成竹在胸、但很是难看的微笑,他注视着手中的血肉,宛若在看稀世之宝:
“足以!”
……
梵净山下。
陈昕与赤狡尊来到此处。
这位“圣蝎使”刚想要引路,就见陈昕肩膀上飞出一只琉璃彩蝶,向山中飞去。
天蛊「彼岸蝶」!
赤狡尊大惊,都说这只天蛊在陈金令身上,他还在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看到,原来是天蛊不想让自己看到。
陈昕挑眉,“天蛊也会急着回家……圣蝎使,我们跟上去。”
赤狡尊点头,紧跟着陈昕的步伐。
梵净山的天生迷阵在「彼岸蝶」面前好似毫无作用,它单单飞出一条直线,就破开迷阵的虚幻,径直飞向山中的万灵谷。
这迷阵还是教主大人以「彼岸蝶」改进的,又怎么能拦住它呢……赤狡尊心中暗道。
两人跟着蝶舞,不出几分钟,万灵谷就现身在眼前。
谷前,有好几只巨型蛊虫早就感应到「彼岸蝶」的气息,匍匐迎接它的回归。
陈昕一眼扫过,倒是有些印象,黑背金刚蜈、赤肤岩山蛙、鬼面青獠蛛……都是血脉不差的通玄蛊虫,至少和九幽灵蝎同级。
背长肉翼的天蟒蛊从天而降,驮着一位妖娆面容的蛇灵美人:
“‘灵蛇使’蓝浅桑见过陈金令。”
上次见面,对方还只是一位外景小辈……蓝浅桑尊敬的眼神是复杂的底色,如此天才难道会得教主大人相赠「彼岸蝶」。
“灵蛇使,很久不见。”
陈昕抱了抱拳,问道:“侯兄近况如何。”
“唯儿蛊术精进,功力小有所增,不过不比陈金令便是。”蓝浅桑轻笑一声,随后请陈昕登上天蟒蛊前往万灵殿。
陈昕微微颔首,登上天蟒蛊,五圣使相送,他总要给点面子。
天蟒飞过仙踪林,落在万灵殿。
九幽灵蝎慢了几息才穿过仙踪林。
“陈金令,请随我来。”
蓝浅桑走进万灵殿。
陈昕紧随其后,眼神落在教主尊座上,尊座上小姑娘漫不经心的无所事事表情一收,板起了小脸蛋。
“拜见教主大人。”
灵蛇使和圣蝎使神色肃然起敬。
“无需多礼。”五毒教教主阿稚轻灵颔首。
“在下……”
见状,陈昕抱了抱拳,刚要开口,毕竟是正式会面一派之主,礼数不能少
就听阿稚挥手说道:“陈昕你就不用见外了。”
这语气,这态度,陈昕感觉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咱俩谁跟谁啊……
蓝浅桑和赤狡尊说完后直接告退,万灵殿中只剩下陈昕、阿稚和她身后的老婆婆。
天蛊「彼岸蝶」开开心心的飞过去,阿稚伸出纤细白嫩的食指,彩蝶如蜻蜓点水般落下。
“回来啦。”
小姑娘笑靥如花,扭头看向陈昕,大大咧咧道:“陈昕你顺便找个位置坐下,没关系的,喏,比如那个位子。”
似乎在面对教中之人和陈昕时她会不自觉的切换两种态度。
陈昕无所谓的落座,不过他刚刚观察了万灵殿的布局,这位置不出意料,应该是仅次于教主的左护法。
这时候,陈昕才忽然意识到,这位五毒教教主,是不是比上次见面又变幼了……
肖二十七的话浮现在心头,离死不远的怪物……陈昕沉吟,越变幼小,越接近死亡?
至于怪物?
陈昕重新看向尊座上的五毒教教主,一种模糊的感觉逐渐变得清晰。
眼前逗弄着彩蝶的小姑娘,不是人……